阿鉴笨手笨脚花了好长时间给鱼南壁挽了一个发髻。
鱼南壁推开窗,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难怪这么早就把她从床上叫起来。
阿鉴丝毫没有干不了丫鬟这个行当的自觉,还提醒她:“该去老爷夫人的院子里用朝食了。”
哦,她还有阿耶阿娘。
阿鉴也有自己的疑问。
她垂手立在一边,看着老爷夫人那两张黝黑憨厚的面孔,着实想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生出如娘子一般的璧人来。若不是亲生吧,可娘子看上去同他们关系极为亲近,那张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倾听他们说话时都带着一丝笑容。
用过朝食,有下仆前来两匹驴。皮光肉滑,机灵的圆眼睛,耳朵一动一动,鱼南壁忍不住上前摸摸它们的脑袋。
从朝食见到阿耶阿娘,听他们嘱咐“多食米粟”,鱼南壁才找回了一丝熟悉感。现下,阿鉴要伸手来扶她,她微微摇头拂开,一跃而起,轻轻巧巧地飞身跨坐在驴鞍上。
阿鉴把斗笠递给她。
坊市上很热闹,鱼南壁一路走一路瞧,好似都是见惯的风景,不过——
鱼南壁摸了摸慢吞吞往前晃悠的毛驴,问阿鉴:“家中可有马匹?”
阿鉴愣了愣:“不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登上状元楼的二楼,领路的小二指了指临窗的座位道谭相公已坐在桌边相待,
鱼南壁走过去一瞧,是个白面书生,五官将将长得可看。
鱼南壁顿时对这顿饭失去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街景。
谭相公似乎不觉,还慢条斯理地介绍状元楼的招牌菜。
“……鱼娘子可尝尝这道冷修羊,乃是宫廷流传出来的方子……还有这果饮子也是一绝……”说着,他站起身,挽袖亲手从壶中倒了一杯饮子递给鱼南壁。
他似乎有些紧张,端着杯子的手都在轻微打颤。
鱼南壁奇怪地看着他,他似乎更紧张了。
鱼南壁接过起杯子赏脸尝了一口,谭相公顿时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一口气。
“我和你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谭相公笑:“是某对鱼娘子一见钟情,托媒人上门求亲。”这样说,应该没错吧?他颇有信心的想。
鱼南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求亲,我就必须得答应吗?”
她站起身,从餐盘里拈了一枚青果,斜靠着栏杆探出身子,突然把手中青果往外一掷。
阿鉴站在她身后,看得明明白白,那枚青果不偏不斜打中楼下一位郎君的发冠。
那郎君回过头来,阿鉴倒抽一口气。
她身前鱼南壁被那郎君抓了一个正着,却丝毫不觉尴尬,还伸出手指着他道:“神清骨秀,皎若明月,若是他向我求亲我自然一口答应。可观你额窄而低,眉浓无形,鼻痴肥无骨,唇太厚且憨,我怎会答应呢?”
她问得极为真诚,是真的有此疑惑。
谭相公怒极,呼得一下子站起身。
阿鉴立刻上前一步,贴进鱼南壁,可他尽管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仍是语气平静:“娘子不该以貌鉴人,如此侮辱于我。”
“你想多了,我没有侮辱你。我只是实实在在知道自己的这个……嗯”她不想自我贬低,想了一个词,“特性。慕美之心,人皆有之。”
谭相公目中要喷出火来,他大喝一声,把酒楼的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你肚子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你还妄想嫁给别人?”
鱼南壁惊呆了。
阿鉴也同样如此。
随着他的大喝,鱼南壁真的感觉腹中仿佛有一尾游鱼,轻轻摆动了尾鳍。
阿鉴目瞪口呆地看着鱼南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酒楼众人开始指指点点。
谭相公得意起来:“若是你不想嫁我,那就把肚子中的孩子还给我吧!”
围观的众人似乎没有人觉得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
鱼南壁奇怪道:“为什么要还你?”
一人隐在人群中道:“你这小娘子好没道理,你不想嫁给谭相公,也不能夺走谭相公的血脉啊!”
阿鉴听得头昏脑涨,紧张兮兮地拽住鱼南壁的衣袖。
姓谭的立刻温颜劝道:“你把孩子给我,也不妨碍你再嫁是不是?”
“此言差矣,就算娘子怀着孩子,吾也愿娶。”
阿鉴转过头,惊讶地发现楼下刚刚被鱼娘子青果掷到发冠的郎君走了上来。
他峨冠博带,行云流水地分开人群,走到鱼南壁身边,双臂一伸,行了一礼。
鱼南壁扭过头看他,眼里透出笑意:“你猜到了是不是?”
那郎君“嗯”了一声,拿起桌边的杯子,转了转,又很是熟悉地直接握住了鱼南壁的手腕。
阿鉴嘴巴都张大了。
谭相公见对面几人都不再理睬自己,只好重申:“……我要我自己的骨肉,还请这位公子不要为难。”
鱼南壁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已经没骨没肉,何来的骨肉?”
谭相公一怔,片刻之后,面色大变。
鱼南壁没有理他,转而问身边人道:“是什么?”
“他分出一魂化气混在了果饮中。”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觉得腹中宛若游鱼划过。
阿鉴:“你们在说什么啊?”
鱼南壁转过身看向扎着双髻,满脸茫然的阿鉴,实在目不忍视,难怪之前处处有违和之感,她忍不住道:“金竟,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阿鉴面色凝滞,渐渐脸上纯然之气退去。
“我!”金竟说,“怎么回事!”
谭相公想离开,金竟眼尖,一脚踢向一旁的一张坐榻,拦住他的去路。
陵光道:“这是真的谭有恒?”
“嗯。”鱼南壁反手摸头发,簪子没有,又看手腕,玉镯不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谭有恒面露惊慌地看着他们。
金竟走到他身边,一脚踏在坐榻上,一手牢牢按住他的肩:“奇怪,你也不知道如何出去?”
“我……只要拿到……东……东西,就自然能出去。”谭有恒本不想说,可金竟的手劲儿很大,扣得他肩膀生疼却动弹不得,他强忍泪意,看了鱼南壁的肚子一眼,结结巴巴地道。
谭有恒人生二十四年,一直在用功读书,他妈妈告诉他,只要他乖乖的,好好念书,谭家自然都是他的,谭家疼幺子,她特意打听过的。
可他真的没想到,谭家疼幺子是这么个疼法。
他正在度假,被妈妈一通电话催回港城,说是大哥把父亲气得住院了,父亲快要不行了,想见他一面。
他急急忙忙赶到父亲的病房,谁能想到呢,他一进去,他就不再是他了。
他的魂魄浑浑噩噩被摄入一个黑暗的地方,直到最近,他才知道,原来“谭有恒”还活着。
那个古怪的老头慢吞吞地给他看“谭有恒”的近照,看“谭有恒”的新闻,把谭家的秘密告诉他,直到他毛骨悚然,痛哭流涕,才告诉他他那个可怕的父亲死了,他的身体却保存得完完好好,如果他能帮他做一件事,取到一样东西,他就会让他重新活过来。
谭有恒以为很简单,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世间有如此神通,他以为什么黄粱一梦只是神话故事。
可那老头几只玉片,几支香,就勾勒出了黄粱幻境。
他的一楼魂魄被老头化成气,他所做的就是要在里面想办法叫魂化气钻入那个叫鱼南壁的女子腹中,那缕魂气会自动找到老头要的珠子,吞下它,变成婴孩的模样。
老头说,入了黄粱幻境的人都会忘记前尘往事,幻境会根据人心念构思出入境之人最熟悉的环境,但是他会是清醒的。他也可以掌控部分幻境,让幻境照着他的所思所想走下去。
他想了想,有孩子,那么娶那个女人不是最简单自然的事情吗?
只要他出来,魂气还会回到他身上,珠子自然也就归老头所有。
可他打死也想不到,他守在商业街的菩提塔下,三个人一前一后的踏入幻境,竟都恢复了记忆!
“现在怎么办?”金竟问。
鱼南壁摸了摸开始有些鼓胀的肚子,有些生气地看了一眼丧眉搭眼的谭有恒:“我先把肚子那缕魂气逼出来,然后想办法出去。”
这缕魂气又不能丢,丢了谭有恒三魂七魄就少了一缕,日后哪怕昆仑山里的他的身体保存得再好,魂魄回去也是一个傻子。
没有貘魂,逼出来麻烦了点,他们出了状元楼,找到一家卖朱砂黄纸的店,画了几张符,才终于将魂气逼迫出来。
谭有恒眼巴巴地看着。
鱼南壁却没有还他,而是把魂气卷在了符纸里,还用朱砂在他脸上画了好几道符。
陵光道:“现在该找阵眼了。”
他转向鱼南壁:“此环境既然以人所系所念构造,那么阵眼必然由其中最不舍之物充当。”
鱼南壁:“什么意思?”
“你在这幻境之中,最心心念念的是何物呢?毁之,我们就能出去了。”
金竟恍然大悟,之后又气愤不已:“好狠毒的心肠!……是那枚镜子,和我本体一模一样,早上我记得我还说了一句,这是鱼娘子最喜爱的镜子,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鱼南壁僵着身子。
陵光不解:“怎么了?”
“不是镜子……是我阿耶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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