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有二。”方持渊淡淡回道。
“二十二年。”方淮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时间:“二十二年啊,我却没有认识念涵这几个月过得开心。”
方持渊冷笑:“你从前玩遍了金陵所有的千金小姐,什么样的美人绝色你没见过?天下间最好的酒你尝过,绝顶的厨子为你服务过,打打杀杀从来不忍耐自己的脾性,这样释放天性的生活,怎么会不开心?”
“美人绝色?”回想起来确实美的惊心动魄,可是——方淮仰面看着方持渊,月光刚好在他双眼出留下一道白光,那双眸子,好像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爹,把这些绝色美人都给你,你快乐么。”
方持渊一愣。
“让你尝天下烈酒,品上好佳肴,随心所欲自由放纵,”方淮无力地笑笑:“但让你放弃为母亲复仇,放弃祖宗遗训,你快乐么。”
方持渊拂袖冷哼一声:“那怎能一样!”
这些年,只要提起母亲,他们父子俩之间,便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夜很深了,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方持渊忽然沙哑着开口:“小淮,记不记得你母亲如何死的?”
脸颊无声落下一泪。方淮重重地闭上眼,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不记得。”
母亲在十七岁那年生下方淮,在寒风瑟瑟的山洞里。
在他七岁那年死在宫里。
当年,他们西戎族居住的家园被汉人攻破,族人惨遭屠杀。整个村子只剩下方持渊和他妻子淮欢逃了出来。
她诞下儿子的第二天,正赶上金陵城的皇帝外出打猎,在附近的山上,大部队驻扎三日之久。
当晚,她便悄悄去了那座山头。
方持渊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母亲在父亲的睡穴上扎了浅浅一针,才让他睡了那么久。
母亲是全村唯一的医师啊。
方持渊抱着襁褓中哭闹着要和奶的儿子,站在山顶上,迎着烈烈寒风,看着在山脚下皇族离开的大部队。
袖口的宣纸被风吹跑。那是母亲离开时,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
信上没有一句夫妻分离的不舍,与儿子离散的痛苦。
很久之后方淮听父亲形容回忆起那封信里的内容,他只用寥寥两个字概括。
冷静。
他说当时母亲很冷静。
洋洋洒洒写满了正反整两页的宣纸上的字,没有恐惧,没有忧伤,没有怨天尤人的哀戚。
只有一份冷静周详的关于如何混进皇宫,如何在朝中为方家谋得一席之位的计划书。
面面俱到,完美无瑕。
就是这封书,让一个山野匹夫,做种成为皇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方丞相。
可是方淮记得,父亲告诉完自己这些事以后,停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父亲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才重新听到他开口。
眼里夹着苍凉的哀戚,幽远地望着天的另一边:“我在山顶的一颗树洞里,看见那里藏着很多张被揉成团的宣纸,我打开来看,那是无数个被写不下去的开篇,每一张都带着数不清的泪痕。”
那时的父亲,说到这里哽咽到无声,他两腮因隐忍咬牙而青筋暴起,眼眶血红,却撑着没掉下一滴泪。
他平静了很久,才用沧桑暗哑的嗓音告诉方淮。
“你娘不是不痛,她其实比我们都痛。”
母亲是医学世家,从小便秉承着救死扶伤的精神。可是一夕之间,她却看着所有族人惨遭屠杀,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痛楚,是寻常人无法明白的。
母亲进了宫,因为倾国倾城的姿色,和大方洒脱的天性,深得皇帝宠幸。
她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在宫内暗自收买自己的心腹,让方淮以自己表兄的身份进了宫。
从六品侍郎做起。
方持渊每日看着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咬耳悱恻,心就像被无数把刀子割开,划成一片一片的,挡在风中,瑟瑟摇晃。
哀痛,悲戚,心无所托。
后来在中原大陆的各个地区,都寻到了自己的族人,西戎一族。他们有的被安排进了宫,有的被安放在各个城镇搜集消息。
后来遇到现在的方夫人,伊笑琴。为了掩盖方淮的身份,便娶她进了方府。成了方淮的娘。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这些年,每当深夜,睡不着的方淮便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里一遍遍出现为母亲出殡的场景。
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不敢张扬,连滴眼泪都不敢掉。
父亲牵着他的手,穿着火红的衣袍,徒步走上皇陵,在写着“萧淑妃”的陵墓外面,重重磕下几个响头。
她不是因计划泄露而死,而是被当时的皇后娘娘陷害,因为嫉妒她的美貌,下药让她浑身溃烂,又让贴身暗卫在一个寂静的黑夜,将她打昏丢进坤明殿后面的水井里。
被打捞上来时,浑身溃烂浮肿,可怕至极。
母亲生前是多美的人啊,那双妖艳若狐,傲然如凰的灿眸。不知让多少男人为之心碎。
她在最美的年纪停步不前,上天却在最后一刻留给她最无可奈何的容貌。
致死,母亲都是欧阳厉的妻子,是皇上最疼爱的宠妃。
可同她日日共枕的男人,却是杀光她族人的仇敌啊。
方淮问父亲,为什么出丧要穿红颜色的衣服,父亲告诉他:“因为红色代表喜庆。”
“母亲死了,喜从何来?”
“因为解脱。”
那个时候方淮觉得父亲太残忍,这么多年让母亲受尽苦楚,却无法像个男人一样带她离开,远走高飞,做快意恩仇的江湖伴侣。
他猜过很多种可能,以为是因为父亲不够爱母亲。
可出丧的那天晚上,一直面无表情的父亲,在回到方府,避开所有外人眼线之后。
发狂般地捶胸顿足,嘶吼喊叫,最后力不可支跪倒于地。好像浑身经脉寸寸断裂,滚烫的眉心枕着大地,嘴里痛苦低吟着母亲的名字,死而复生,生而将死。
方淮终于明白父亲对母亲的爱,原来早就深入骨血,无法抽离了。
他问出横亘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关于为什么他不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不让她待在皇宫里受苦。
父亲的回答和当年出丧之日说的差不多。
“因为寻求解脱。”
方淮不懂。
“有的时候,人生在世,死往往不是最坏的结局。而是灵魂飘荡时间,无枝可依,没有信仰,是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就像你娘,再宫里的日子,虽然肉体饱受煎熬,可是终点是美好的。她知道自己终会解脱,会做完自己所有的努力,了无遗憾地去另一个世界见她的族人。”
时至今日,方淮好像懂了一点点。
真正爱一个人,就是努力活成她的姿态,成就她的人生。
父亲深爱母亲,所以当年从村子里逃出来的他,明明心存侥幸,想着至少一家三口还能在一起,找个深山盖一栋房子,过着以山为水,以地为食的幸福生活。
可他知母亲的性子。若让她侥幸活着,倒不如让她和族人死在一起。
这些年,他用最完美的方式配合着他深爱的女人,最终帮她获得解脱,而他,也活成了她的样子。
“儿子。”方持渊努力将自己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你说你爱苏念菡,可你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爱她么。”
方淮不假思索:“念涵想要平静温馨的生活。”
“你能给么。”
方淮不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那条路,苏姑娘想要平静的生活,可她生来便注定了不平静,我们谁也没办法。”
方淮心痛的厉害。
“你知道为什么爹爹这些年,对你在外面的恶行从不加以制止么?”
方淮昂头:“因为你要让我用这种纨绔子弟的昏庸形象,减轻欧阳漓对我的防备。”
方持渊摇摇头:“欧阳漓的防备不单单是对你,而是整个方家。”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习惯了自私,习惯了是心狠手辣,习惯了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别人的欢乐上,习惯活成一个恶魔的姿态,你才能丢弃自的心,没有心的人,便永远不会有痛苦。”
毕竟他方持渊,这样痛了大半辈子。
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踏上这条老路。
“可是这样,对其他人很不公平,不是么。”
方持渊咬牙,两腮青筋根根暴起,眼神带着怒意。
这样充满怜悯的话,怎么能从他儿子方淮口中说出来?!那个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该是恶魔的人,怎么能被感化!?
“方淮,你知道公平是什么?公平就是强者的标签,只有你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才有公平可言!”他低低地吼着:“你别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你别忘了欧阳家欠了我们多少血债!若当年他们知道公平儿子,又怎会不说一言就踏平我们的土地?!”
方淮自然不会忘,母亲受到怎样屈辱,而他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能忘了国仇家恨,无法舍弃背负身上二十几年的血债。
可是他同样割舍不了那个牵动他所有情绪的姑娘啊。
“爹。”
良久,方淮沙哑着开口:“我答应你,不会忘记身上的责任,一定给枉死的族人一个交代。可是也请您答应我。别伤害念涵。”
只要一直保住这个秘密就行了,若是能和念涵在一起,小羽便是他的儿子了。成就大业指日可待。
她一直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样也好,就让他用余生的一切慢慢偿还对她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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