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淮欢踉踉跄跄赶到城东门口时,见到的只有一具被烧黑的尸骨,面目全非,唯有手腕上那被黑尘蒙了光泽的金镯子已经被融化后重新扭曲在他的手上。
那是刚出生的时候,皇帝赐给小皇子的镯子。
施行官和侍卫都已经离去,只剩下几个小太监拿着麻布的袋子,过来打算将尸体收拾收拾丢去乱葬岗的。那么小的身子,那么无知的年纪,他连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野蛮地剥夺了生存的机会。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浑身发麻没有知觉。茫茫天地好像都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前路,只有她和面前那具死气沉沉的尸体。
她的孩子没有了,她唯一的希望没有了,她也失去了方持渊,失去了族人,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失去了所有的所有。
淮欢踉跄着扑过去,拼了命扯开那些试图将自己孩子装进麻布袋子里的太监,她颤抖地抱着那具尸体,在大雨中哭的声嘶力竭。
直到——
一道俊挺的身影撑着伞,在雨幕倾盆中,动了动单薄的唇,让那些负责收拾尸体的太监都退下回宫去了,茫茫天地,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淮欢抬头,男子低头,四目相对,雨珠从伞沿坠落,滴答一声。
俊美的眉目无悲无喜,只从玄色披风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淮欢有些惊讶,只是不知这种情况他来做什么,她潜意识抱紧怀里的孩子,对他的出现报以戒备。可抬眸望了很久,他的眼里除了平静如水的温柔以外,再无其他。
心里的戒备全然被击溃,是在他喉结蠕动说出的那句话。
“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葬了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压迫,像涓涓细流流进淮欢的心里,浇灌着她早已干渴难耐的心。
她竟真的起了身,站在他的油纸伞下,看着他以后拿着伞,一手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盖在她的背上。
“这对他而言,或许是个解脱。”他又开口,带着沙哑的安稳,温暖着淮欢冰冷的心。
皇宫太大,太冷,或许早早的解脱,对他更好,可是——
淮欢沉沉地叹息:“或许我就不该带他来到这世上。”
那双柔软白皙,带着飘散的温度,替她系好了胸前的丝带,又抬手帮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柔声道:“这不怪你。”
故事讲到这里,苏念菡一口浓茶喷出来,呛得嗓子咳咳咳咳地不停咳嗽。因为她猜测过很多版本,偏偏没有想到半路还能杀出个贵公子“程咬金”。她吓了一跳。
欧阳漓也被她吓了一跳,正烘托着大雨滂沱的气氛,就被她这尖利的咳嗽声给打破,赶紧抬手,轻轻帮她顺着后背,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念菡呛得说不出话,来不及回答就又听见那个家伙凶巴巴地骂自己。
“真是猪一样的脑子。”
生气也说不出口。
抿了口他端过来的热茶,咳嗽才好一些,她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那个男人是谁?后来怎么样了?”
欧阳漓眉眼微挑,反而还卖起了关子:“你猜猜看?”
苏念菡皱眉,她哪里猜得到,方淮曾给她讲的那个故事里没有这样的男配角出现啊,不过想想也是,他那么崇拜尊敬他的母亲,旁人说一句不是都不行,肯定不可能接受她母亲其实外面有人儿了这件事情吧,所以没提过倒也是正常,不过……想一想,也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呢,毕竟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才五岁。
想来想去都猜不到是谁,淮欢阿姨当初在深宫里根本接触不到什么男人,跟别说这么优秀的贵公子哥儿了,她皱着眉头摇摇头,算是承认自己的智商不够一样叹气:“我猜不出来啦。”
欧阳漓说出来的三个字让苏念菡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
他目色平静,缓缓开口:“李友安。”
苏念菡吞了吞口水,觉得不可思议地开口:“你说的那个李友安,和我知道的按个李友安是不是一个人?”
欧阳漓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回忆起方才他用在李友安身上的形容词。俊朗的身影……俊美的眉目……温润秀气……
这根本就和成天笑眯眯的那个糟老头子不是一个人好吗?!
“你确定,你刚才形容的人是李友安?”苏念菡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欧阳漓知道这小妮子在惊讶什么,他宠结果她捧着的茶杯,里面的茶水已经被她喝光了,重新帮她倒满,开口道:“当年的李友安,出生世家公子,与生俱来的清贵容貌和气质,在没入宫以前,不少姑娘都为他倾心。”
苏念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出声世家,却要流落到宫里当太监呢?
欧阳漓看出她心里的问题,柔声笑笑:“关于他为什么要入宫当宦官这件事,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下次给你讲。”
“那,他那时候,已经是皇上身边的贴身总管了吗?”想来他那时候那么年轻,又刚入宫不就,苏念菡猜想,他大概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太监吧。
但是她却恰好猜错了,欧阳漓摇了摇头,虽然肯定他那时候不是贴身总管,但下一句出口的解释却让苏念菡大惊。
“督公?”督查国事,和丞相平起平坐的大官,历朝历代,那些负责监察国事的外姓朝臣,都要经过阉人房的一道门槛,成为宦官后皇上才能放心把国家之事交于他们打理。
回看从前,哪一朝的督公不是权倾朝野,除了皇上,根本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那个看上去那么好相处,那么慈眉善目的李友安,竟曾经是那样风光的存在?
心里揣着疑惑,她继续听着欧阳漓讲了下去。
李友安陪着淮欢一起将小皇子埋葬,帮他刻了墓碑,陪着她在雨中,一坐就是一整个晚上。淮欢不在哭了,只一遍遍念叨着小皇子的名字,对着天空许愿希望来世能碰到个好人家,不要投胎帝王家收这样的折磨。
说的久了,她也累得脱力,身子软软地不受控制便朝着一个方向摔过去,没设防备地倒在一个温暖你的怀抱里。
李友安环抱着她,没有一丝尴尬,没有任何觉得不妥,只这样安静沉稳地抱着怀中的姑娘,她也不挣扎,用同样的安静回馈给他。
这样恰到好处的默契让两个人就这样相处了很久,久到雨停了,久到天亮了,久到李友安这样一直看着淮安看到眼睛发涩。
以前在宫里,他遇到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到的她都好像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湖边,即便怀孕五个月,仍不怕危险地往湖边坐着,他从不会打扰她,只遥遥在树后看上两眼,便离开了。
他从不会心动,更不喜欢多管闲事,只是……
李友安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要做的原本只是在宫里让自己的地位稳固不倒,旁人的事情向来与他无关,现在,他竟操心起一个妃子来。
叹息,看着她的眉眼,忽然柔柔地笑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伏在他膝盖上的淮安动了动眼皮,一直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带着茫然和无措,看着远处的空地。
忽然,头顶传来他的叹息声:“对不起。”
他其实原本可以救他的,因为他赶来时小皇子还没有被烧死,只是他的理智一直告诉他不能冲动,若是此番救下小皇子,恐怕他的姓名,李家曾经的名声,府中遗留的孤老都会惹上危险。所以他不能这样做。他也一直是一个听从理智的人。所以他离开了,在最关键的时刻。
“我不能帮你救小皇子。”李友安又缓缓开口:“但我可以帮你报仇。”
他的这番话,让一直神色空洞淮欢眼里忽然有了光彩,但很快这抹光彩就熄灭了。
“报仇?找谁报仇?我根本都不知道是谁陷害我们母子的。”
“我知道。”
那天以后,他们两个人就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经常私下里会面,李友安身份特殊有权利可以直接进入后宫,因为宦官的身份所以可以不必忌讳,他偶尔会借着去后宫办事的借口,偷偷在淮欢住的寝宫里多待上一会儿。
淮欢也会质疑,为什么他会选择她,为什么他会帮她,会和她一起合作。
那时的李友安正在沏茶,手法娴熟优雅,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幅画,清雅淡然,宁静悠远。
“两点。”他头也未抬,语气淡淡。
“第一,陷害你孩子的罪魁祸首安陵,他们安家恰好也是我在朝堂上最大的敌对手,我帮你也等于帮我自己。”
“第二……”说到第二点时,李友安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抬眸迎上淮欢那双不解的眸子,眸含深水般柔声道:“我看你顺眼。”
这“顺眼”二字颇有深意,不知出于哪方面的情感。淮欢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有细究这二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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