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知憬随帝后入麟德殿,朝臣、官眷、西州回鹘使团纷纷起身行礼,恭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皇后殿下千秋,太子殿下万岁”。
这样的场合自他懂事起经历过无数次,早已轻车熟路,于是迈着最适宜的步伐,嘴角上扬至最适宜的角度,连眼神中的赞赏、欣慰、敬畏……看向殿内不同位置时都有各自的比例。
大渊没有必须立嫡立长一说,虽然上头还有两位哥哥,但皇帝还是立了皇三子李知憬为太子。
被誉为大渊开国以来最完美储君的李知憬,由皇帝亲手教导培养,德才兼备,处事稳重,又谦逊有礼,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赞叹,“如沐春风”大抵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八岁封为太子后,李知憬几乎没有任何□□,提起他唯一会皱眉的大概只有皇帝,倒不是嫌儿子太过优秀盖过自己,毕竟太子由他一手培养,儿子事情做得好,也是因为老子教导有方。
可皇帝总是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动不动就关上门,对着太子劈头盖脸一顿斥责,从他为太子定的表字中也可窥得一二——慎,意味着醒悟的“憬”字不够,再添个“慎”,又提醒太子做事小心谨慎。
皇帝自己不是重色之人,后宫里的妃子一只手就能数完,于是早早也为东宫立下规矩,太子妃未进门前,不得有任何侍寝之人,担心太子年轻,近了女色,心就散了。
四公主常私下吐槽,她三哥是带发修行的高僧,日子过得还不如三品大员家里的郎君。
此时麟德殿里的典范储君李知憬才注意到席中谢杳杳的身影,当下回忆近日是否遗漏了什么消息,否则怎会不知她回京了,难不成谢青黎出了什么问题?他不动声色,眼角余光扫了武将首座,搁在身前的左手食指点了下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不远处便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使臣辞藻华丽的绵长称颂之词终于结束,皇帝赐宴以示对附属国的重视,乐声已起,舞者随之而上,众人举杯共饮,好一个宾主尽欢的场面。
酒过三巡,殿内的气氛渐渐放松,身前食案上菜肴的香气、各处熏炉的香气再混合上女眷们形形色|色的脂粉香,头昏脑涨的谢杳杳在案下捏了捏发麻的腿,对于她来说,这么跪坐着比日头下蹲马步还难受,瞥见谢夫人回头,她忙拿起跟前瓷碟里的一块金乳酥轻咬一口,面露赞叹之色。
谢夫人一抬手,她心领神会,起身扶起谢夫人,往皇后那处去。
“三娘又长高了。”皇后神情愉悦,语调微扬,示意身后婢女摆上坐垫凭几,又道:“都别站着,快坐。”
谢家母女躬身行礼,也未推辞,谢恩坐下。
“皇后殿下,两年不见,您容颜更胜从前。”谢杳杳笑意盈盈,调皮地冲着皇后身侧的贴身女官眨眨眼:“徐姑姑,秘诀要悄悄告诉我阿娘哦。”
一盏琉璃碗推过来,里面盛着莹白如玉的酥酪,上桌前一直用冰鉴镇着,还冒着丝丝凉气。
“这是殿下特意嘱咐我为少将军准备的,今儿个天热,降降温。”徐姑姑也是看着谢杳杳长大,眉眼间尽是长辈的慈爱之色。
皇后与谢夫人皆出自蜀中大族王氏,虽属于不同的支系,甚少来往,但也算得上是堂姐妹。直至前后脚嫁入长安,所嫁夫婿之间关系又亲厚,二人也走动频繁熟络起来,感情早已胜似亲姐妹。
谢杳杳一勺又一勺,专心吃着面前的酥酪,耳朵却竖着听皇后与母亲说话,前头还在问近来身体状况,新方子效用如何,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了太子身上。
提到太子,皇后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也放低不少:“大郎、二郎都抱上孩子了,可三郎上个月已满十九,连亲事也未定。”
“圣人怎么说?”谢夫人关心道。
“还是那两个字‘不急’,怎么不急呢。”明明皇后整个人面对着谢夫人,谢杳杳还是感到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虽打小就常在一处,她和李知憬之间可没有什么温馨的回忆。
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演武场上,她回回都要做李知憬的对手,他虽年长她两岁,但彼时二人身量相近,她揍得李知憬鼻青脸肿。
约莫整个大渊,敢这么下狠手揍储君的只有她谢杳杳了。
皇帝抚着胡须,赞赏她不畏权贵,英勇非凡,颇有其父的风采,又斥责李知憬武艺不精,被小丫头摁在地上打。
皇后则私下暗示谢杳杳,习武之人要懂得手下留情。
年幼的谢杳杳梗着脖子,就差在额头写上“不服”二字:“师父说了,擂台上拳脚无眼,功夫见真章,再说,能挨打也是种本事,三哥还得感谢我。”
那时候她跟着年岁相当的四公主一样,管李知憬叫三哥,称谓是亲近,可二人的关系却一点都不亲近。
她下午打得李知憬找不到北,第二日一早李知憬就会在弘文馆找补回来,课堂提问,他总能引着夫子问到她身上,她不是磕磕绊绊答非所问就是搜肠刮肚离题百里,左右手掌心被戒尺打了个遍,于是武学课上她下手更不留情面……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不是仇人,胜似仇人。
直至……谢杳杳心头一紧,生出些许烦躁,右手不自觉紧握,那是她最不愿想起的往事,近些年远在安西都护府,过得恣意潇洒,本以为早已释怀,可刚踏入长安城,雄伟威严的大渊皇宫,等级明确,规矩繁琐,再加上众人探究、讨好、甚至不屑的眼神,她知道,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变。
“慎儿来了。”皇后颔首微笑,打断了谢杳杳乱舞的思绪。
她忙扶谢夫人起身,躬身行礼。
谢夫人:“臣妇见过太子殿下,请殿下安。”
谢杳杳:“臣参见太子殿下,请殿下安。”
李知憬伸手先虚扶谢夫人:“姨母不必多礼,近来身子可康健?我这里又得了几株上好的人参,明日送到姨母府上。”
转身又对谢杳杳道:“谢将军免礼,一路奔波辛苦,难得休沐省亲,若有需要孤的地方,可随时来禀。”
“臣谢过太子殿下关心。”谢杳杳直起的身子再次弯下,叉手礼标准地挑不出错来,忍不住腹诽:好家伙,两年不见,演技愈发炉火纯青,我半夜去敲东宫的门好不好?
她再起身时才发现,李知憬已高出她半个头,明明四年前二人身量一般,她这两年也没少长啊,李知憬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谢杳杳笑得恭敬:从头顶发丝到脚下靴沿,一丝不苟,不愧是他李知憬,怎么不去唱戏!
李知憬也笑如春风:安西都护府不够她折腾了吗?快些回去吧!
二人脸上都挂着假笑,旁人望去,一个礼贤下士,一个恭敬有礼,其乐融融,君圣臣贤。
西州回鹘大使喝得双眼迷离,脸颊通红,踉跄起身,圆滚滚的肚子撑起袍子,模样些许滑稽:“皇帝陛下,下官有一事,请陛下允准。”见皇帝冲他点头,大使胖乎乎的手掌指向使团席位中的一位年轻男子。
“这位是我们药罗王爷的幼子葛禄,他自幼习武,崇拜之人都是大渊的名将,当然,最崇拜的是皇帝陛下您。”大使转过身行礼的同时,葛禄也起身大步走到大使身旁,弯下腰,用生硬的汉话道:“请皇帝陛下派遣勇士,与臣切磋一二。”
李知憬和谢杳杳闻声望去,脑后垂数条编发的葛禄身着圆领窄袖红锦袍,相对大渊男子的长袍而言,他袍身至膝,下头长靴白裤,衬得他身姿挺拔,不过就算隔着衣服,也能看出他算不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的传统回鹘勇士,的确是来切磋请教的。
皇帝含笑允准,三卫中有一年岁与其相当的勋卫上前:“请小王爷赐教。”
随即舞者们躬身退出,挪出场地。
事情发展得太快,从开始到结束甚至不及年轻勋卫所说赐教那句话长,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摔在地上,被葛禄死死摁住胸口,动弹不得。
皇帝拍手:“不愧是回鹘的勇士!赏!”
葛禄松手起身行礼:“谢皇帝陛下赏,还请下一位大渊的勇士。”
意思是要继续打了,三卫郎亲自选了位功夫了得的亲卫,嘱咐他不可伤了贵客,让一局,对方有了面子,赢一局,方才是宗主国本色。
这人,李知憬和谢杳杳都认识,归德将军的长孙程丰,曾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一身蛮力壮硕如牛,谢杳杳年少时曾同他对过擂,一拳下去,手腕差点折了。
她对看人挨揍没兴趣,心中正计较如何和颜悦色地跟太子告辞,突然啪的一声震天响,她甚至感觉到地面都震动了,一抬头,心中咯噔一下,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不是葛禄,而是程丰。
辅国大将军谢青黎带兵打的最后一仗便是击溃西州回鹘,直入西州国都高昌,生擒可汗,斩相国于刀下,以报其血洗大渊边境数万平民之仇,换得数年太平。
葛禄举止言语仍是恭敬有加,可望向谢青黎的目光另有他意。
“小王是听着谢大将军的故事长大的,崇拜已久,请大将军不吝赐教。”葛禄对着谢青黎一拜。
此举荒唐,激得本就气愤难耐的大渊武将目眦欲裂。
“我们大将军岂是你等可随意挑战?”已有不少人站了起来挽袖敛袍,跃跃欲试:“不如我来会会你。”
葛禄等的就是这个场面,哪怕他输了,也是连战三轮,但他有信心赢,只要赢,大渊的脸面就任他踩了又踩。战神已露迟暮之态,将来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小王爷既然钦慕我阿爷,还是我来与小王爷切磋。”
谢杳杳说着从谢青黎身后走出,适才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落在葛禄身上,她瞅准时机溜去了武将席位,等的就是这一刻。
看来西州回鹘老实了这么久,又生出蠢蠢欲动的心思了。
葛禄先是惊讶,随后如常,又道:“汉人有句老话‘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可谢娘子毕竟女流之辈,小王让谢娘子一只右手。”语毕,他收右臂背于身后,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女眷席中已有不少人别过脸去,半是不忍心见谢家三娘落败失颜,半是认为谢三娘辱没了大渊贵族娘子的身份。
“谢三娘发的什么疯!事关国体颜面,就算皇后殿下再宠爱她,也不能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早前候在承天门外义正词严斥责女儿胡说的贵妇,现下已气红了脸,似是已经瞧见今夜谢杳杳惨败的消息传遍长安、大渊乃至周边各国,人人都啐一口,大渊高门,世风日下。
官员这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少人打听当年武举殿试谢杳杳排名几何。
“未进一甲,程丰是那年的一甲武探花,三娘应是二甲其一。”言外之意,谢杳杳还不如适才摔得四仰八叉的程丰。
“胡闹!怕是被赵都护惯坏了,得了几个军功,就忘记是旁人喂到嘴边的。”此话得到不少人的认同,一介女流跑到定西城去,与吐蕃一战屡建奇功,职位上升的速度史无前例,在众人看来可不就是沾的她阿爷谢青黎的光吗?
都说安西都护府大都督赵魁为人正直,克己奉公,还不是得给谢青黎几分面子,因果循环,今日正食恶果。
整个麟德殿,除了稳如泰山的皇帝、谢青黎,以及末席的两位安西都护府武将,其他人都认为谢杳杳凶多吉少,眼神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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