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指向郑夫人的手哆嗦得厉害,音调拔高了几分:“你个疯妇,怎可胡言乱语!咱们家松儿明明已长大成人, 不久前才……才……”
郑夫人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丈夫,眼神中有同情,言语间却是满满的恨意。
“你郑少卿管过孩子们一天吗?大郎的咳疾最怕何物?二郎吃什么果子会坏肚子?松儿的烫伤在左肩还是右肩?”知道他答不上来,郑夫人冷笑道:“妾是疯了, 被你们逼疯的。”
说罢, 她拔下头顶发簪,朝李知憬冲来, 丁臣元扣住她肩膀往下一摁, 郑夫人跪倒在地,她早就知道会这样,玉碎也好, 瓦全也罢,总要试试的。
“副率, 不必为难她。”不知怎地李知憬想起皇后, 他不是阿娘亲生, 阿娘待他真心实意,想来郑夫人也是如此。
“敢问郑夫人何时得知?”怜悯归怜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郑夫人发髻些许散乱,她眼神空洞, 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何时?大概很早……不对, 前几年?嗯……可他终归是我的儿子。”
即便一年一见, 郑夫人也觉察出幼子与从前不大一样, 可见他身子愈发康健,人也变得开朗活泼,她更愿意相信是道长救了他一命,鬼门关走一圈,有点变化也正常。
郑怀松孝顺,每逢她去拂尘寺小住,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听她说话,也同她分享自己在青城山的生活,相比长安城里,夫君的虚伪,儿子们的忙碌,她在郑怀松身上体验到了为人母的幸福。
当怀疑只剩一点火星就要熄灭之时,郑怀松突然回京,伏在她膝上告诉她,阿娘,我帮你们报仇了。
一场大火让拂尘观成为废墟,道长葬身火海,郑怀松启程前往江南道要完成师父遗愿。
彼时郑少卿责怪她,幼子一直养在山上,好不容易回来,不留他在长安读书习字学规矩,反倒由着他去那偏远地方,郑怀松究竟是他们的儿子,还是道长的儿子。
是啊,他究竟是谁的儿子,左右不是他们的,也不是道长的。
顶着她儿子之名的少年向她辞行,一言不发,给她梳头发,发髻挽得精致整洁,少年跪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
她突然泪如泉涌,冲上去抱住他:松儿,事情办妥当了,记得回家,阿娘给你做好吃的。
所以当她得知郑怀松要去做含月公主的驸马,万般不愿意,可终究是无可奈何。
想到此处,郑夫人痛苦不堪:“如今我的松儿又死了一回,殿下还要苦苦相逼,妾还能将他从地府带出来,与您对峙不成!”
“那夫人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李知憬预料到郑夫人不肯交底,这才带着郑家幼子的尸骨前来,逼她面对现实。
果然郑夫人眼神犹豫,大抵是想给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寻个身份,她缓缓开口:“谁?”
得了李知憬示意,青岚上前扶起郑夫人,沉声道:“想必二位最近常听到,他是前任尚书令吴哲年的孙子。”
“什么?”消息太过骇人,郑夫人脚下一软,要不是青岚扶着,她差点儿摔倒。
“二位可知那拂尘观道长是谁?”青岚搀着她坐在一旁的座榻上,不待她问,直截了当道:“天师。”
郑少卿往李知憬方向爬了几步,不住磕头:“臣与内子真的不知此事,请殿下明察。”
而郑夫人神情呆滞,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吴家捅了天大的窟窿,这件事若是不能善了,夫君且不说,大郎和二郎定会受此牵连,可她一想到幼子的脸,又狠不下心来。
“关于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孤。”
郑少卿磕磕巴巴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一个劲儿让郑夫人开口,说他们母子情深,郑怀松,不,吴家逆子什么事儿都和她说。
可郑夫人打定主意,站起身向李知憬行了一礼:“这祸是妾闯下的,与我家夫君、孩子们毫无关系,请殿下命人押妾下狱受审。”
闻言,郑少卿上前一个巴掌重重落下:“胡说八道!都何时了,你还维护那贼人。”许是太过着急,倒让他真想起件事来。
“殿下,您之前抓的那个张先生,就是与恒王勾结,在我府上挖密道那个,他好像与天师关系甚好。”
“郑少卿、郑夫人,节哀保重,早日让贵公子入祖坟,落叶归根吧。”目的已然达到,李知憬起身离开,留下那个装着尸骸的木匣子。
“慢着。”郑夫人疾走两步,跪在李知憬脚下:“请太子殿下看在他与您乃是表兄弟的份儿上,留他一点名声吧。”
恒王之案了结后,张先生已定于今年秋问斩,现下关押在大理寺中,因是重刑犯,看守森严,牢房内只有他一人。
此地终年不见阳光,甚是潮湿,可张先生从不闹腾,不言不语,对着墙打坐,狱监省心,偶尔也会关照一二。
到了饭点,有一佝偻着背的老妪提着食盒过来,笑得谄媚,露出的牙齿明显少了几颗,她颤巍巍将食盒放在案上,转身要走,却被狱监叫住。
狱监打开食盒,里面的菜色与平时相差无几,“我见你面生,老王头呢?”
老妪说话有些漏风:“回大人的话,老王头今日病了,身子不爽利,托老身过来帮他送饭。”
“行吧,大娘您回去路上慢点儿。”说完话,狱监在食盒里挑出两块肥肉,几筷子白菜,又往上搭了个馒头,装在案角一个不怎么干净的碗中,端着往里头去。
他把碗推进牢房中,向着背对他的张先生喊道:“反正我吃不完,分你点儿。”随即转身回去,听见身后铁链拖动的脚步声,他嘴角微扬,可还没走远,就听见犯人喊他。
“等……等等!”声音嘶哑难听,还带着些发音的不习惯。
狱监不解,又往回走了两步,见张先生蓬头垢面捧着馒头闻,疑惑道:“怎么了?”
“毒……里面有毒。”
李知憬一行人来时,便见到不少人围在门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你是没瞧见,那老妪前一刻走路还踉跄,见狱监冲出来,抬腿就跑,速度快得就跟天上的鹰似的。”
“要不是狱监心善,分那见多识广的囚犯一口吃的,现下早就躺直了。”
“狱监在哪儿结的仇啊,这下手也忒狠了。”
青岚高声道:“太子殿下到。”
众人回身望,见正是李知憬,忙让开路,站成两列躬身行礼:“臣请殿下安。”
“诸位口中见多识广的囚犯可是恒王案中的张姓书生。”
正好狱丞也在,赶忙上前回话,将狱监饭菜中遭人下毒的事情道出,而原本送饭的老王头,已经惨死家中,周遭邻居从未见过他与旁人相交甚密。
“他这消息倒是快,杀手是来灭口的。”李知憬冷哼一声,撩开袍子,大步流星往关押张先生的牢房去。
张先生仍旧对着墙打坐,哪怕青岚喊了三遍太子殿下有话要问,他还是纹丝不动。
李知憬抬手,示意青岚歇会儿,只要张先生耳朵没聋,他说的话自然明白。
故事从吴哲年和天师的互通有无开始,直至讲到天师扮做道长,让吴家之子顶替郑府幼子一事,张先生还是一动不动。
“……说来吴家阿竹也是心狠手辣,道长给他正经身份,又抚养他长大,一身本领也毫无保留,筹谋多年,眼看时机成熟,再回长安,却连青城山都没能离开。”
“阿竹徒手扭断了他的脖子,这就算了,死后还给郑家幼子做陪葬。”瞥见张先生缓缓转过身,似是不敢置信,李知憬继续道:“想不到曾经受万人敬仰的天师,竟沦落在此地步,实在唏嘘。”
“胡言乱语!”张先生几乎是冲了过来,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握着铁栏杆:“竖子!休得折辱我师弟,他明明是急病……对,急病……休想诈我!”
青岚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簪,递给张先生:“此物你可眼熟?”
张先生紧皱眉头,好似在说这般普通之物,有何眼熟,可渐渐他瞧出些不对来,颤巍巍在玉簪一角抚过,指腹感觉到凹陷感后,眼睛犹如充血一般,吼得撕心裂肺。
狱丞带着人跑过来,他们也是头一次见张先生如此暴躁,生怕他伤到太子,可丁臣元挡住他们去路,“你们在外头等,这里有我。”
“狗贼,你们竟敢掘了他的墓!”张先生一把抢过玉簪,紧紧攥在手中,另一只手伸出铁栏外试图去抓李知憬。
“他哪里来的墓?不过几年光景,那棺材都烂了,可见阿竹有多恨他。”李知憬看了丁臣元一眼,后者拖来口木箱。
李知憬指着箱子道:“这就是你师弟的尸骨,他是怎么死的,你一看便知。”
盖子掀开,紧贴着牢房,张先生睁大双眼,手也没停,先是检查了臂骨,再是脖子,愣了片刻,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狼子野心,枉费你一番心血,到头来替他人做了嫁衣,连我也被蒙在鼓里,竟帮仇人做事……是师兄对不住你。”
“那说说吧,关于阿竹。”青岚端了把椅子来,李知憬撩开袍子坐下。
阿竹乃是吴家长子养在蜀中的外室所生,吴家被水匪灭门后,天师履行对吴哲年的承诺,一旦吴家有难,他得培养吴家后人,替他们报仇雪恨。
天师千辛万苦才寻到阿竹,可他阿娘不愿孩子卷入纷争,被天师一刀毙命,忠心的老仆带着阿竹东躲西藏,还是在其三岁时被天师找到。
他们早就物色好了鸿胪寺郑少卿的幼子,买通奶娘下了药,郑怀松瘦弱得跟小猫似的,天师再上门以师徒之说,喂了些解药给孩子,郑家夫妇深信不疑。
待他们带回阿竹,与郑怀松养在一处,目的便是要阿竹熟悉了解郑怀松行为举止,可郑夫人派来的乳娘知晓了此事,雪夜里带着郑怀松逃跑,不幸被天师找到,结果了二人性命。
郑夫人再来时,看见躺在被窝里病得稀里糊涂的幼子,得知是乳娘意图拐带幼主,摔死在山上,而郑怀松福大命大,只是受了惊吓。
阿竹顶替郑怀松,算是走到了明面。
识字、习武、炼丹制毒……天师倾囊相授,与此同时为了使阿竹不忘复仇,他告诉年幼的孩童,他们全家都是被皇帝所杀,皇帝弑兄杀父,过河拆桥,连老弱妇幼都不放过,生怕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曝光。
久而久之,阿竹的复仇之心,反而比他们更坚定些。
后来,张先生前往长安,留在郑家做教书先生,一方面监视郑家,以免阿竹身份曝光,另一方面则是搜集长安情报,每十日往青城山去一封信。
天师能隐瞒身份在蜀中藏那么久,多亏庆王暗中相助,李焕何德何能登上帝位,有了吴家后人和天师相助,征伐长安才算师出有名。
天师曾给师兄去信赞赏阿竹,不愧是老狐狸的后人,谋略胆识比他爷爷还要强上许多。
江南道官场上下一同敛财,便是郑怀松的主意,在蜀中做,庆王脱不了嫌疑,不如选个山高皇帝远的,徐徐图之。
三年前阿竹独自一人回京,告诉他师父临行前得急病去了,张先生痛苦万分,阿竹信誓坦坦,要完成师父未完之心愿,叫李焕一家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事情从那时起,渐渐都由阿竹主导,江南道的永天教建立已久,阿竹不过用了一年时间,不但坐上了教主之位,更是打通了官员,官|匪勾结,谋财害命,无法无天。
去岁初,阿竹通知他,万事俱备,等他的东风吹起,自己则以侍奉爷娘为由,留在长安。一时间长安都在传,郑家有个小郎君,眉清目秀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君。
连皇帝都有所耳闻,趁着宫宴,叫他近前说话,司天台的大博士也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阿竹对答如流,不卑不亢,皇帝十分喜欢他。
待阿竹回了位置,大博士告诉皇帝,郑家小郎君在蜀地修得灵气,是个长命百岁福泽深厚之人,择给含月公主做驸马,甚是合适。
自然,大博士也是阿竹的人,有把柄握在手中,他要什么,大博士便说什么。
借着天灾掩盖人祸,去年夏天江南道淹没了上万顷良田,死伤无数百姓,他们企图以皇帝德行不端引来祸事,制造祸端。
可李知憬南下,不但查清水患乃是人为做了手脚,惩治了大小官员,甚至端了永天教最大的几个窝点。
张先生着急,一连去了好几封信,要跟阿竹商量,可阿竹告诉他,无甚要紧。从这时起,张先生就不大看得懂阿竹的所做作为了。
紧接着成王李知悟落|马,贬为庶人发配振州,朝中动荡不安。
再是怀王李知恒,张先生都不知道阿竹何时与其搭上线的,他好劝过阿竹,李知恒颇有野心,不如蠢笨的李知悟好摆弄,可阿竹笑而不语。
怀王被纵火案和伪造凤命一事搞得焦头烂额,阿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却在深夜找他,说师叔,密道已被发现,得推出一个人挡在前头,这个人必须心志坚定,才能死死咬住怀王,致其于死地。
那时,没有比张先生更合适的人选,苟活于世,客居郑府,于是他故意泄露行踪,引李知憬注意,几道酷刑下来,咬死怀王。
“……再后来,我被关在这里,等着秋后问斩。”张先生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忍不住舔舔干裂的嘴唇。
李知憬没想到信息如此之多,阿竹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即便是他从某个角度窥探一二,也足够瞠目结舌。
难怪谢无秋说他狠厉非常,是个棘手的角色。浸泡在仇恨中长大的人,如何不扭曲?
张先生见李知憬一行人抬脚要走,忙大声问道:“你们会杀了阿竹吧?”
作者有话说:
西安终于下了一点雨,没想到萧龙王也有不管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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