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梦中惊坐起,但问青玉在何边!
午后的余辉洒在李拓面前,灼热的阳光终于唤醒了他的眼。还有疼痛,还在晕眩,他却顾不得许多,依循着心头执念起身,来来回回地翻找着屋间,连角落里的灰烬都被寻遍,仍然无法觅见。额前是因为疼痛激流淌出的汗液,呼吸则随着起伏不定的胸膛或短平、或急切,眼睛模模糊糊,随时有残影闯入,蓦地令他身子颤晃,不得不紧紧把墙壁搀扶。
半晌过后,他稍略恢复,旋即又开始了拆屋。
好在这时领头人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大大咧咧地由房外走入。
李拓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盯住。
刻下,距离那晚的大风大浪已然过去了三日有余。这三日里,李拓不止歇地发着高烧,始终不见转醒,众人勉强喂了他一些粥水,自然希望他能存活下去。
粥水或能续命,却实在无甚办法充饥,当下他的鼻子一嗅到香喷喷的气息,空空如也的肚子立刻生出反应。
“咕噜”,就连领头人也听见了肚子的抗议,不禁转过眼眸向李拓看去。
李拓脸面稍略僵硬,眨了眨无神的眼睛,仿佛很镇定道:“玉……”
只听一个字,领头人就猜到对方的心意,立刻截口道:“在你的枕头底。”
李拓点点头,道:“哦。”
他却并未如领头人所想的那般立即翻寻过去,而是竭力地睁开有气无力的死鱼眼睛,直勾勾地朝着领头人盯去。
那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领头人面对鸡汤搓了搓双手、滚了滚喉咙,盯着领头人忍不住低头用鼻尖闻嗅,盯着领头人抓住丰满的鸡腿差点就塞入口……
实在是差了一点!
终究,领头人悻悻然将鸡腿甩回碗中,倘使再被对方这样盯下去,自己一定会发疯。
他赶紧道:“这碗给你,我再去打。”撤退得不免有些灰溜溜。
哪怕已一路走到了厨房,仍然觉得被李拓凝盯着是那样头皮发麻、心尖毛悚,等到看见了马夫人煮的一大锅子鸡汤,便又没了苦愁。
可等他端着一碗鸡汤重新回房,适才那碗已被吃干抹净,那对死鱼眼又凝盯住他,绝不罢休。
……
李拓打了个饱嗝后,来来回回辗转奔波于屋子、厨房的领头人才总算有了品尝的空儿。然而是个人都知道鸡汤应当趁着热喝,如今碗里的却岂非有了些乳白的油冻。
领头人刚喝了一口,就开始怄。
热腾腾的鸡汤,他却也一口都没有享受过。
他怄得也想恶心一番对方,于是以彼之道还复彼身,瞪着一对眼睛,在李拓的身上分毫不让。
然而李拓所有的心思已然放在了玉佩上,简直看痴了,实在不受半点影响。
领头人怄得简直要跺脚,立刻讥诮着吐槽道:“虽然是传说中的宝贝,可毕竟是两百年前打磨的玉,始终比不上如今的工艺。而且又因为常年在湖底浸泡的关系,雕刻纹理不再细腻分明,最重要的鸾凤看着不算栩栩如生,实在是平凡得紧哦。”
他当然存心打击。
但见李拓依旧在用指尖摩挲着这块他将近摸寻了五年的玉,心满意足道:“没关系。”
领头人七窍都在冒气,只能自认倒霉地“嘿”了一声,自顾自地消化去。
李拓不曾料到对方弯弯肠子绕得那般有趣,看完青玉,便收入怀里。随后再面无表情地向领头人恭恭敬敬抱拳作揖,道:“多谢前辈的救命恩情。”
而今回想来,他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具备九重玄的境界本领。非得有那辟天地的实力,才能具备全然改变湖水形态的能力,若不是对方将流动的湖水凝结成了胶冻态,魑鱼从天而降之际,已是自己的死期。刻下还能活着,当然属于侥幸,倒是还有些伤势未尽痊愈,譬如肩胛上的疤孔,不过是抱拳而已,也牵动起令他渗汗的剧痛。
李拓不由呲牙,当然被领头人看在眼里。
领头人道:“腿上的伤势恢复得还行,毕竟满是皮肉;肩膀么,却是被刀嘴鱼啄进了骨头,又那么偏执地在湖底沉潜良久,现在只是发炎,已经算是你小子运气不错。接下去,你需要好生休养个足够。”
玉佩既然到手,李拓也就不再忤逆了。
领头人啃着又是发冷又是发柴的鸡骨头,随便接着道:“至于劳什子的救命之恩,你完全不用往心里走,老子欠了姓寇的人情,才会这么做。”
李拓绝不客套、推脱,立即点点头,道:“好。”
他的果断令领头人有些懵,可想了想几个月接触下来李拓的行事作风,又让领头人觉得他当下的反应没什么错,唯有摇摇头,暗自念叨:想不到这世上又多了个人让老子头疼。
一念及此,领头人忽而眉间一皱,旋即想了想李拓的宗流,揣测道:“小子,你是不是师从魏南征?”
李拓既不承认,也未否认,反问道:“前辈认得他老人家?”
领头人眉飞色舞地道:“嘿嘿,老子自然认得那个老六,第一次碰面简直还是套着开裆裤的时候。那老混球成天就知道胡吹海牛,从早到晚不是领了这个理,就是悟了那个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玄门修了半辈子,也堪堪只到结庐的五重玄,最近附灵了没有?”
李拓思忖了个大概,摇摇头。
领头人拍了拍李拓肩头,笑道:“你小子就比他务实许多,否则也不会被姓寇的看中。不过既然是魏南征的弟子,大抵还是走那条特立独行的路子,往后能达到什么高度,我也是很好奇、很看重。不过你莫要有什么包袱,即便失败了也无所谓,至少还能让老子嘲笑嘲笑那个老混球……”
他说到兴致处,自然是口无遮拦,突然想起李拓是魏南征的弟子,终究是住了口。
可李拓甚至连皱眉头也觉得费劲,淡淡然,并不反驳,道:“好。”
于是又剩下领头人不懂。
他晃着脑袋道:“也不知你是真薄情还是假无情,寻常人听到对恩师的讥讽,哪怕明知不敌,岂非也早就大打出手了。”
李拓的死鱼眼睛里见不到清愁,兀自平静道:“我是被踢出疾风流的摒弃弟子,无以称呼他老人家一声‘师傅’,所以连为他出手的资格也没有。”
领头人旋即便糊涂了,忙问道:“这却是何故啊?”
未等李拓作答,镇子外面忽然有了锣鼓喧天的骚动。
敲锣的无疑是那群一块下水的汉子,小秋则大摇大摆地被众人环拥,顶着盛夏火辣辣的日头,他们在镇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小秋手中赫然捧着一只由魑鱼头顶截断下来的崎岖怪角,抬头挺胸,全力崭露出自以为是的威风。
一路上,他都兴高采烈地道:“来瞧啊,来看啊,魑鱼头上的小犄角;让它兴风作浪瞎胡闹,徐老大一剑即可除掉。心头慈,掌中悲,留下它一命不算亏;倘使魑鱼又将邪念催,总有高人让它无命归。也惩戒,也规劝,也情愿相安不相欠;尽可于湖底四脚朝天,不许将暴戾染指人间……”
这段稚嫩的顺口溜被小秋连念了三天,仍是不厌。
领头人只得无奈地咧嘴一笑,道:“嘿,瞧这小兔崽子,三天前还和老子横眉瞪眼,这几天到处喊老子‘徐老大’,委实很是会蹬鼻子上脸。”
可接下来的几天,小秋渐渐没有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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