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难免向西斜坠,与八角灯笼里的烛火在徐绻云的脸庞交汇。
白皙的脸,浓密的眉,眸里的光采向来不绝;鼻子英挺着、叛逆着,让他既具备了儒雅,又不失坚韧;自信的微笑时常弯着唇边,好似一切尽在鼓掌之间;头冠云月清风弁,腰缠白玉虎带钩,手边一把玉骨缀梅扇,无论谁看,都自然而然要向他低下半截头来。
就连王小棣也得承认他属实俊帅,肯定把那个死鱼眼甩在了八条街开外,可不知为何,自己就是同他亲近不得。
倒不是说彼此间存有幽怨,实在从秉性根源就容处不了,一个是乍乍乎乎的性子,虽无甚心机,也冲动易燃;一个则是宁静致远,为人处事俱是风雅如兰。尝试过几次后,两人都有了决断,见面点头寒暄便是尽然,不必勉强坐于一块。
何曾想到还能像刻下这般协力阻拦!
可王小棣却清白他在李拓手上讨不着好,把他衣袖紧攥,道:“姐夫,你不是他的对手。”
徐绻云笑笑,道:“只比武功,我当然是拍马都赶不上的。”他重重按了按王小棣扯袖的手背,信心满满,道:“放心,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他站起身来,在无人瞥见的刹那,掠过一丝阴鸷,喃喃念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倘使你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在大荒之内,终究什么才是真正的厉害。”
淡淡的风吹扬起他雪白的衣衫,接着,他阔步向中庭行去。
同徐绻云一并而行的并非只有书生意气,还有花红柳绿。左肩胛里洞穿着一把刀的是花红,右脚板上钉有半截枪头的是柳绿。
如果没有那道旨意,二人早就被拉进刑场头颈分离;现在还能够喘气,自然是用贴身不离地保护徐绻云的周全而换取。为了活下去,即便被人当作唯命是从狗一样驱使也不介意,因为由出生起,这个世道对他们就是这样的残酷薄情。
花红肩上的刀和柳绿脚上的枪自然是上次动手时留下的,不必为他们感到痛心,他们的对手岂非已被掏烂了心!
徐绻云在李拓的面前施礼作揖,道:“在下这边有礼了。”
李拓道:“呃——”
徐绻云心头冷笑,想着对方一定也为自己的气势所惧吓;面上却是极尽彬彬有礼的微笑,好似和颜悦色的商榷一样,道:“还望兄台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够就此退下。”
李拓抿紧嘴唇,死鱼眼里第一次有了摇晃跌宕,然后他道:“你……是谁?”
花红和柳绿仿佛都听到了徐绻云的内心“咯噔”了一下。
可院子里除了风声和二人的对话,委实算得上静悄悄。
徐绻云面容未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般好整以暇的微笑,道:“在下徐绻云,兄台既和王家有所渊源,想必一定知道。”
李拓道:“呃——没听过。”虽然不想打击他,却也不想说谎话:“你眼睛没事吧?”
徐绻云立刻收敛颤曳的眼眸,摇头否认道:“在下没事……咳……”
花红和柳绿已经看见了徐绻云攥紧的拳头,可没有他的发号施令,二人绝不敢任意动弹一下。
徐绻云朗笑道:“兄台大概是鲜少在幽凉州活动吧,否则怎可能连在下的名字也不知道。”
李拓点头道:“的确是这样。近些年,我都呆在雍海州,几个月前才去了一次云唐城。”
徐绻云背着的拳头悄然一松,笑得更愉悦了:“既是如此,不如就按在下说的那样……”
李拓眨了眨无神的眼,疑惑道:“哪样?”
徐绻云笑着提醒道:“给在下个面子,兄台退下。”
李拓认真思忖了一二,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好。”
徐绻云还在笑:“不……”笑容突然凝固了:“……不好……?”
李拓点头道:“对啊。我既认不得你,又不想过深结交,给你面子干么?”
徐绻云不禁有些呆住了,片霎间,竟也想不出对方错在了哪?
李拓对他抱拳拱手,就当是把先前那个揖给还了,接着脚步不曾有停下,继续想着王家院的里庭走去,清风缭乱在二人中央。
眼看着二人就要擦肩而过了,徐绻云这才反应过来,道:“等一下。”
由此起,他的脸上已了无微笑。
徐绻云转过身来,锐利的眸子瞪在李拓身上,一字字地道:“你可知道幽凉州‘徐家’?”
李拓道:“大户吧。”
徐绻云道:“你可知道徐家家主徐晋昂和他的伉俪祝云霏?”
李拓道:“一位是前朝的尚书,一位是昔年的女侠。”
徐绻云道:“你可还知道徐缱风么?”
李拓点头道:“当今精羽卫的统领。”
徐绻云冷冷道:“你都知道,那便好办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是谁!我就是幽凉州徐家的子嗣,徐晋昂和祝云霏宠爱有加的幼子,徐缱风的亲弟弟,徐绻云!”
李拓不曾流露出意外:“哦。”
徐绻云瞪直了那双星光璀璨的眼睛,难以置信道:“哦?你就只有一个‘哦’?你到底知不知道!”
李拓道:“我知道你叫徐绻云,知道你有个好家世,知道你有双好父母,还知道你有位好兄长。”他的眼睛凝盯在徐绻云的身上,平淡道:“所以呢?”
徐绻云暴喝:“红花绿柳!”
他恨得连“狗”的名字也已然记错!如此不知敬畏的人他长到这么大还不曾见过!就连五大豪阀里子弟也不敢对他这样轻视冷落,当下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怒火!
花红、柳绿由人群中蹿踱而出,肩上、腿上的伤口分明没有滞缓了他们的动作,一个龙爪手扣住了李拓的咽喉,一个缠丝手捆住了李拓的右手。二人本就是突施冷箭的好手,准确无误地把李拓的要害拿中。
徐绻云低俯着脑袋直撞李拓的额头:“今天是我儿子的周岁礼,我不愿见血,可倘使你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介意亲手把它们剜夺。”
李拓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不清楚自己的眼睛如何就得罪了他,只得闭上。
徐绻云挤出一声不屑的讥诮,暗自道:到底是个绣花枕头罢了,一使上雷霆手段,就会恬不知耻地闭眼求饶。哎,偏偏遇上这种人,晦气!
他重新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当着满堂宾朋的面,高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论兄台和王家有什么误会,在下都劝兄台能够放下。”
闭着眼睛的李拓苍凉道:“如果不是误会,而是死仇呢?”
徐绻云一怔。
在他惊愕的同时,李拓提抬脚跟,恰好踢在了披风的下䙓,披风借势一划,刀光如同星芒!
花红、柳绿再想下死手也已然晚了,他们虽不惧怕疼痛,可内肘的筋络竟被切断,掐喉、捆臂的手皆无以动,只得松脱!
而披风拂卷空中,赫然连带着将徐绻云束发的云月清风弁也一并斩破,顷刻间,就让这个浊世的佳公子如同放荡不羁的流氓纨绔一般乱发垂落!
长风把他的狼狈不堪吹动。
李拓竟带着几分愧意道:“抱歉,腿脚到底还是不像手腕那般有把握。”
徐绻云想伸手掐死李拓,可他终究还是书生,哪怕作势,也不敢当真冲动。
倏尔,一个肃穆的声音掠过院落:“够了!”王墨寅威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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