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李拓照样不醒,终究得被阿涩背驮上船去。
同样上船的还有两具尸体,是君不羡一大早上崩塌的假山坑洞里包裹起的。
颜子涵俏脸上的五官都紧皱在了一起:“师兄这是何以?”
君不羡冷淡道:“总不能让这两个小人死在岛里。”
颜子涵只得撅着嘴默许。
好在虽说是两具尸体,其中那黄梅道长只剩一颗脑袋而已,倒可以同青松道长的尸身塞在一起,并不在乌篷船上占多大点地。
梅花幼鹿则被留在了荷谷桃汐潭里。
看得出幼鹿也有同行的打算,可一来它的身子还没有彻底长开,二来又骤然失去了母亲,不该这么快便去江湖经受残酷风雨,所以颜子涵按着它的脑袋柔声婉拒。
她劝导:“你就好好呆在这里;闷了,就去荷谷那边找虫蝶说闲;饿了,便上桃花树梢摘些果子,反正不绝。乖乖长大,等我回来。”
幼鹿把小嘴一扁,到底从了她的柔言。
怕它被迷困在「烟笼寒水阵」间,颜子涵又摆脱了君不羡带着在汐潭内九片区域都走上一遍,却拉满了铃铛绳线,这才放心告别。
备妥了一切,便由君不羡行船游远,即将穿过那片白茫茫的浓雾前,颜子涵还是不禁从蓬里探身而出,回望这只呆了一夜的汐潭,竟已有留恋涌现。
突然,一个赤红色的身影几个扑腾,在颜子涵的惊讶中,已然飞掠到了她的香肩。
颜子涵稳定了心神后,狐疑道:“你怎么也来了?”
赤红绒兔只是白她一眼,“哧溜”就从她的肩头滑下去,大大咧咧钻入蓬间,寻阿涩嬉闹去。
颜子涵不禁向君不羡看去:“师兄,它……”
君不羡摇摇头,也阻止不了:“它终究不是属于我的驭兽,也只就得任由它。”
颜子涵立即涌上几许好奇,狐疑道:“师兄的驭兽又在哪里?”
君不羡道:“在苡若那儿。”
颜子涵幽微噘嘴道:“苡若是谁呀?”
君不羡道:“师妹会知道的,坐稳了。”
乌篷船彻底穿过幽芒的雾气后,定睛再看,已是潮湿的窟洞,却不晦暗,头顶的钟乳石不歇地向外散发璀璨萤光,渠道两旁长满了发着亮蓝铃草、风信花,将其中照得灿烂通透。
洞中渠道千迂百回,才绕过一个弯,说不定就得被下一块突出的石岩撞毁。
好在有对地形娴熟于心的君不羡把持船桨,哪里可以挑杆疾行,哪里需要歇杆缓过,都嵌在了脑子里,未曾一星半点的错,虽教初次乘行的颜子涵惊心动魄,可到底钻出了如同獠牙一样矗立在洞口的两块竖石。
出了这窟洞,总算是彻底重归了江潮,可眼前仍有茫茫然的浩淼烟波,颜子涵看在眼里,心绪一动。
她请教道:“这就是结界?”
君不羡道:“不错。”
颜子涵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出去?”
君不羡道:“只消你会掐南斗六星决就够。”
他一边说着,一边掐诀不辍,由七杀决一路掐至天府决,跟着运足气韵,低喝一声:“破。”
跟着,烟波上率先啄开了一个洞,紧接着沿这细洞向四面八方伸展裂缝,宛若一面镜子不慎打破。继而,平缓的水流被不知由哪里来的双手推涌,骤然向前挺进,令乌蓬船上的人与物都震得颤抖。
才经历过翻船的毛驴阿涩浑身俱是一缩,四条蹄子使劲把乌篷里矮几的一角纠缠住;颜子涵也是赶紧撑扶乌篷,把身躯稳固;当然惹来了一旁好整以暇的赤红绒兔大笑捧腹。
倏尔后,有滔滔江声一浪叠着一浪传入耳郭,放眼望看,乌篷船岂非行游在了龙蛇江中。
连日以来俱是孤单探险,颜子涵总算可以放下胆子,大气一松。
君不羡放下船杆,仍由乌篷随波逐流,在桌案上与颜子涵对坐,喃喃道:“再漂流一日半,就能进到夜繁城中。”
才松懈的颜子涵又徒然想到李拓的名头,揣测着刻下对他的追杀有没有放宽,不由道:“一定要从岸港登陆么?”
君不羡答道:“倒也有几片滩口,只是偏僻了许多。怎么?”
颜子涵伊始还面有难色,可想到自己既已与他成了师兄妹,又觉得不必遮瞒许多:“其实……”她悠悠说出了一路上的前因后果。
君不羡稍略瞥视一眼李拓,道:“哦?想不到李兄还是大荒里的一号人物。”
颜子涵立即道:“师兄可别给他贴金了,我看这个劳什子的七把刀,就是什么用也没有的称号。”
君不羡摇头道:“倘使当真无用,又何以那么多人抢着当?”
颜子涵道:“谁不想让自己的名堂响当当!”
君不羡手肘架在桌案上,默默思忖半晌,道:“师妹是说寇昨年于年前创建了一座青花楼,并且组了这么一个’穹苍七刀’?”
颜子涵道:“不止呢。”她翻了翻眼睛,将这些日子听来的都同君不羡讲:“还有俊才、门阀、帮派什么的。对了,’霓裳六壁’,给我们画舫的尚姐姐,就在其间呢。”
君不羡更加想不明白了:“寇昨年?闲云野鹤如他,怎会给自己揽来如此的烫手山芋呢?”
颜子涵道:“我看就是显得呗。师兄认得他?”
君不羡道:“他也称得上是当世奇人,玄门当中,只逊关独往罢了。昔年驭灵一脉也曾有求于他,我与他也只是一二面的渊源罢了。”
颜子涵道:“哦。”
君不羡拍了拍桌案,道:“算了。”
他本就是置身世外的驭灵人,庙堂的诡计、江湖的纷争都不在他的顾虑当中,稍略思虑一二后,他点头道:“倒是有条百子湾,算是龙蛇江的支流,水流湍急、水道狭曲,弯弯绕绕,不比窟洞轻易几许。故而鲜少有人借由这条水路行进。师妹若欲隐蔽些,我们不妨由此路向夜繁城去?”
颜子涵眼睛里立刻放出了亮:“好哩。”
……
百子湾的弯弯折折总共有十九曲,每拐一处,都有不甚相同的景色。
譬如在这第九曲上,两侧恰好长满了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的芦苇,葳蕤的芦穗几乎高至成人的眼窝,一阵一阵微风清冽撩动,让它们一并向西摇摆起苗头。
一艘乌篷船缱绻着波纹徐徐由芦苇荡中划过,因为忤逆了轻风与水浪,不得不奋力在湖面中多打几桨,扬起波纹胡乱摆动。
万里晴空,恰是闲逸放松的好时候。
颜子涵从午寐中醒来,撑了个懒腰,随后走向昏死过去的李拓身旁,一来是为探探对方的呼吸,二来也想听听他是否又会说些胡话。
可神识沉寂大半的他,简直连梦也做不了,便那样一动不动躺着,倒像是活死人一样。
颇感无趣的颜子涵只得剥开他的双唇,探入一片荷叶,徐徐将水囊里的清泉往里浅倒,直至从他嘴里溢出,才停下。
旋踵,她也喝了一口水,再大步流星地走向船头的君不羡。
她朗声道:“师兄,还要多久啊?”
君不羡没有回答。
颜子涵奇怪,蹦到他的身旁,遽然发觉那双冷眉正高高蹙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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