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使劲拍上铁栅栏门,太阳升起来,老高地照着,不一会儿她那涂脂抹粉的脸上全花了妆,撇起嘴角,平时多有仆人守在外面,今日竟连半个人影都不见。
轿夫们面面相觑,已经开始暗自琢磨奇怪。
沈丹彩在轿子里耐住性子等半天,挑帘瞧这家的二层洋楼,灰呼呼墙上,窗子却是红漆木栏杆,右侧是盘旋而上的石阶,前面栽着几棵不知名绿树。
花园里有草无花,沉闷得很,银岭城内气候潮热,比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穿着厚重的婚服热得快融化,忍不住喊媒婆,“行啦,人家不愿意开门,敲再久也没用。”
媒婆赶忙带着笑回来,“哎呦,新娘子可别说这种丧气话,不吉利,许是院子太大听不见,冯家属于新做派,不懂规矩也是有的。”
满眼都写着这单生意可别砸到手里的紧张。
沈丹彩把红盖头挂在头发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笑笑倒还挺平静,娇声娇气地问:“高妈妈,那你说可怎么办呢,难不成让我在外面干等着,一会儿人来人往,看着可显眼呐。”
媒婆也开始作难,半晌瞅一眼轿夫,其中有个身量小的年轻人,忽地动了让对方翻墙的心思。
正甩着帕子准备开口,后面的铁栅门吱扭扭一声,打开了。
院子里走出几个穿着一身黑的仆人,为首的光头年岁不小,圆墩墩大脸连着圆鼓鼓身子,肥头大耳地晃过来,冲媒婆喊:“高妈妈。”
冯府的管家邱大头。
媒婆认得,嘴上裂开花,连忙凑上去:“哎呦呦,邱大哥,我今儿可把新娘子好好地带来啦。”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只不过嘴唇抽了抽,故意抬高声音,生怕别人听不到,“高妈妈,先别把话说得这么满,什么新娘子不新娘子的,都是说不准的事。”
此话一落,大家皆愣,虽说是娶姨太太,冯家也是下过聘书,找了媒人,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高妈妈是老行当,这种笑话要传出去,岂不是砸自己招牌。
老婆子脸色一拉,冷笑道:“高大哥,说话要过心,冯副官的聘书可还在我手里热着呢,不行咱们就上官府,看看有没有这种新娘子到门口不让进的道理。”
对面人摇摇头,语气才缓了些,“您老别急啊,我就是个下人,最多替主子传个话。实话实说吧,我家如今是冯太太做主,根本不认这门亲,小人劝你们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
冯太太!高妈妈有点糊涂,问:“哪个冯太太?”
“咱们冯副官的大夫人啊。”
冯家这位大房一直都在乡下,很不受自己丈夫的喜欢,怎么忽地就当家做主。
邱大看出对方满脸疑惑,冷不防叹口气,低声道:“高妈妈,我家冯副官人已经不在啦,前几日乱了好几天,今日才消停,后天就要过头七,你没看丫头们开始挂白绫了吗?”
高媒婆的下巴都要惊掉,眼睛睁得像个铜铃,“什么!我从冯家出去迎亲,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啊,这……”
“唉!”那边也唉声叹气,“谁能料到啊,出去吃了顿饭就被一枪打死啦,您老别不信,我能拿主子的生死开玩笑吗?”
高媒婆挑眼往里看,果然见几个丫头开始站在凳子上贴白纸,如今世道乱,地方势力相互倾扎,搞得经常擦枪走火,倒也不是奇事。
但偏偏在娶亲的时候人没了,也算开天辟地头一遭,竟让自己给遇到,婆家还不喜欢新媳妇,一时脸上挂不住,进退两难。
沈丹彩窝在轿子里听个大概,敲轿门把高媒婆叫过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从天而降的事件忽地砸在自己身上,任谁都糊涂,可是又说不上伤心或者害怕,甚至连一丝慌乱都没有。
一个具备alpha属性的人居然如此脆弱,随便就给崩了,沈丹彩开始怀疑郁大夫说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假,怎么看上去还不如顾流云,流云可是个omega啊!
她总能在对方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流云的气场就是那样沉静而强大,沈丹彩的腺体腾地开始发痒,最近才有的特殊感受,好像想起顾流云脖子后就不舒服。
当务之急,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握紧聘书走进冯家,但她是个姨太太,何况对方已经死了,难道她要后半辈子守活寡,再加上伺候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太太。
沈丹彩可不是这种二十四孝之人。
另条路就是回到顾家,但顾老爷是老派人,不见得能收留她,自己风光出嫁再回去也太没脸。
仔细琢磨一下,看着后面还有小半轿子的嫁妆,计上心头。
沈丹彩选择第三条路,自己活。
她先故意抹着泪,戚戚怨怨,哭得挺大声。
“高妈妈,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敲锣打鼓从府里出来,以为终身大事有靠,结果到了夫家不让进门,你让我怎么有脸活!既然嫁给冯家,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请禀告夫人,我愿意替夫君披麻戴孝。”
一番话说得甚为可怜,哭得轿子都微微发颤。
众人露出同情神色。
沈丹彩是个聪明人,压准了对方不想让她进门,大概看到自己就心口堵吧,是个女人都懂。
高媒婆心里也不落忍,劝着:“别哭啦,新娘子,冯家是正经人,不会留下你不管的,让你回去也是怕新娘子白白耽误了青春。”
“现在聘书已下,凤冠霞帔地穿着,嫁妆早就给了冯家,我急赤白脸如何回得去啊!”
说罢又哭得伤心。
“如今我就算是给妈妈的谢礼还有各位师傅的脚费钱,都没有呢。”
真是个好姑娘,还想着自己的礼钱,高妈妈也开始抹泪,时辰接近晌午,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还有别家看热闹的下人探出头张望。
邱大慌忙回去禀报,不一会儿就出来,身后还跟着三两个仆人提着箱子。
噼里啪啦全放到地上,邱大向轿子里的沈丹彩躬身,道:“沈小姐,我家夫人说啦,你也是委屈,这些嫁妆就退回去,你也好回家交代,另外那个聘书冯家想收回来。”
沈丹彩目的达到,但还不能直接答应,依旧哭哭啼啼说了几句话,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
等邱大一离开,立刻在轿子里换上旗袍,嘱咐轿夫提上东西去银岭典当行,大的东西全都变现,只留些细软装满两个小皮箱,又把媒婆礼钱和轿夫的费用付清,沈丹彩浑身轻松。
她穿着绢丝白绣绿蝴蝶连肩旗袍,蹬上白羊皮鞋,提着皮箱站在银岭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阳光刺眼,皮肤被温得红起来,沈丹彩笑了笑,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心里长出口气。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并不是非要找个人依靠,而是想离开那个迟早要离开的家。
鼻尖飘来一股糕点香气,淡彩笑嘻嘻地迈步子到饭店吃饭,她现在有钱有闲,等会找个旅馆住下,再慢悠悠地给自己挑个好房子,自在逍遥。
沈丹彩入住的是银岭最大的富山旅店,她向高媒婆打听过,大城市的治安不错,但一个孤身女儿家还是尽量要去人多的地方,不容易出事。
她懂得要藏富,特意选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整洁舒适就成,由着性子先逛街,好好玩了几天。
这一日傍晚,沈丹彩坐在旅馆的咖啡厅喝茶,又是个新鲜地方,装修属于西洋风,但里面也煮茶卖酒。
咖啡又黑又苦她喝不惯,一口口品着上好的毛尖,味道很淡,寻思茶还是牡丹镇上得新鲜,窗外的路灯点起来,依旧挡不住黑夜侵袭,走在路上的行人调笑打闹,也有的神色匆匆,不知为何看上去很像孤魂野鬼。
沈丹彩叹口气,刚放出来的喜悦随着时间被冲淡,她知道自己是想家啦,其实算不上家,但毕竟生活了快二十年。
温热的茶杯暖着指尖,咖啡厅里飘浮起不知名音乐,懒洋洋的调子,她兀自伤心起来,其实也不是回不去,只是太没脸,再说回去做什么,等着第二次聘出去还是孤老终生。
何况现在府里也没有值得留恋之处,沈丹彩红红的唇角微弯,漂亮眸子笼着雾水,长睫毛忽闪忽闪,她唯一想起来会觉得亲密之人——顾流云,已经离开了。
沈丹彩与顾流云相约烧纸钱那夜,其实早就准备好,由于怕黑打算拉顾流云一起去,她调皮,蹑手蹑脚走进屋子,抬眼看见在对方在收拾东西,手里拿着男装和火车票,立刻意识到对方想离家出走。
这是个天大的秘密,肯定不想让人知道,她才又偷偷退出去,装作没来过。
沈丹彩不了解顾流云,也听不懂那些大道理,清楚自己和流云的距离有多远,但她不傻,明白家里拴不住顾流云的心,牡丹镇也装不下这只凤凰。
凤凰总要飞的,捡梧桐而歇,饮朝露而活。
只是不知去的哪里,要是能碰见就好了,她笑自己在做白日梦,伸手摸摸自己的腺体。
又开始发痒了,等下次见到顾流云,非要让她给揉揉才行!霞红染上脸颊,寻思肯定是那夜给对方送饭,被小虫子咬坏了才这样,左右还是怨她!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乱哄哄涌进来很多人,她顺势扭头,瞧见一帮穿着石青色制服的年轻男子冲进来,一个个气势汹汹,腰间还别有枪。
咖啡厅里的人顿时吓得大呼小叫,旁边桌女子慌忙想跑,差点踩住沈丹彩的脚。
只听为首的男子清清嗓子道:“大家别怕,我们是淮浦航空学校的学生,到这里是想找个人。”
淮浦航空学校几个字简直如雷贯耳,谁不知道在那里读书的全是人中龙凤,不只家世一流,将来更会成为华国栋梁,实打实的大权在握。
一句话落下,里面的人倒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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