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期间最是忙碌,大年初一,有诰命在身的林老太太和陆氏顾不上守岁的困倦,一早就由府里最得力的梳头婆子服侍着妆扮一新,与林知时一道儿进宫朝贺。领宴回来后,又阖家祭拜了一番列祖列宗,直忙到晚间才得空儿将一家人凑在一块儿打了两圈牌,玩乐一场。
从大年初二起,幼云就跟着大人们陷入了请人吃年酒和被请吃年酒的循环中,家中宾客盈门,外头宴席如云,一连忙到了正月十五才算过完了这个年。
期间幼云虽然常常被迫营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拜年可是填充小金库的最好时机。
正月十六这天是劳作丰收的好日子,春桃和夏菱挨个儿打开那些堆成小山的荷包和锦囊,倒出了里面的黄白之物,幼云立刻被眼前金灿灿的一片闪着了眼睛,心下暗叹属实没枉费她给长辈们磕头磕得脑壳都痛了。
春桃动作麻利地清点了一遍,又拿来一杆小秤称了一回,最后报出了个令人满意的总数,幼云不说视财如命吧,也免不了俗,心里乐开了花。
除了金银锞子,另还有十来串红线系好的铜钱,幼云小手一挥,言说同志们一年到头辛苦了,叫夏菱拿下去给宝念斋的丫鬟婆子们分了。
虽然这点子铜钱跟老太太、太太给的年节赏钱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但多一份也总是好的。夏菱乐颠颠地拿一个簸箕筐儿装好,抱起就往门口走,还不待她打起厚棉帘,就和门外正要进来的银环撞了个满怀。
“小蹄子你长点眼睛!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呢?”急脾气的夏菱一边拾捡散落一地的铜钱一边骂道。
春桃见状赶忙撂下手里收拾了一半的金银锞子,也蹲下去帮忙,朝手足无措的银环提点道:“你下次进来前好歹弄出点声响,别这么一头就冲进来,撞到我们还好说,要是撞到姑娘怎么办?”
银环素来有些毛手毛脚,好几次都为此挨了赵妈妈的手板,她瑟缩地环视一圈,见赵妈妈不在房内才松了一口气,走上来禀道:“姑娘,太太叫您收拾一番,待会儿跟她出趟门呢。”
幼云放下手里摆弄的一个鸡心荷包,也不着急下地,先抬头问道:“年都过了,今儿还有宴请么?可有说是哪家下的帖子?”
银环干活不上心,打听事情却很灵光,小眼珠一转,凑近了笑道:“这回不是宴请,但太太吩咐得匆忙也没说是什么事,我还是回来的路上听嘉福居的彩鹃姐姐的好姐妹画柳姐姐的干娘万妈妈的……”
“好了好了,你就说是什么事。”幼云并不关心银环是通过什么样七拐八拐的门路知道的消息。
银环顿了一下,掐头去尾只剩了一句话:“听说是大姑娘有喜了,长公主叫咱们府的娘家人去看看呢。”
幼云闻言微张着嘴巴,一阵惊喜,这么说她不用连坐了?
时间匆忙,幼云来不及细挑裙袄,只拿了昨晚元宵家宴上穿过的桃红盘金五色绣花鸟银鼠袄去配一条蕊白描花棉裙,又在发髻上加了一根嵌宝石双鸟衔枝纹金钗,抄起桌边的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便拔腿就往嘉福居赶。
陆氏在半道儿上截住了她,一边把她往二门上领,一边解释道:“你大姐姐大喜了!不过天寒地冻的怕老太太出门一趟受不住,回来咳疾复发就得受罪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又显得娘家太不上心,便捎上你吧,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也好说话些。”
幼云点头如捣蒜,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作为连坐最大受害者当然要冲在最新资讯的第一线。
永平长公主府幼云也来过几次,不过以往每回来都是做寿过节那般人潮人海的情景,像今天这样宁静恬然的长公主府她还是头一次见。
走过一条两边种满岁寒三友的白石甬路,幼云跟着陆氏来到三房的小院儿,初云的陪嫁丫鬟夏蓉早就等在里头,面带喜色地把陆氏母女俩往内屋引。
以前因为长公主府规矩大,出身不高的陆氏为怕露怯,每回只是来吃个席看个戏就告辞,是以幼云这是第一回进到初云的内房。
她暗暗打量了一番四周,只见房内锦帐高挂,彩屏张护,桌椅柜榻所用皆是极名贵的木料不说,侧墙上还放置了一柄瞧着便不凡的墨玉嵌彩石雕百子大如意,玉质无瑕,夺目生辉,明晃晃的透露着主人家的富贵无极。
幼云暗叹,林老爹挑女婿的本事真是不错的,这比初云没出嫁时的闺房还要好上许多呢。
幼云见到大姐姐时,她正一脸喜极而泣的表情,半躺半坐在设有大红金绣梅枝坐褥的炕床上,腰后垫了一个缎面大迎枕,手里拿着一个金手炉,仿若一个备受重视的凤凰蛋。
两家人互相见过礼,永平长公主携陆氏在搭着黑狐皮椅袱的两把紫檀玫瑰椅上坐下,又指了下首一张铺着银鼠皮小褥的雕漆椅给幼云坐,长公主的大儿媳吕氏很有眼色的从食盒里抓了一把吉祥果塞给幼云吃,话头儿这才慢慢展开。
“这阵子过年里外事情都多,初云这孩子怕两个嫂嫂忙不过来,从年前就觉身子不爽也硬撑着不说,直到今个儿把年节都忙完了才告知她大嫂,拿了府上的帖子去请了李太医来诊脉,没想到竟诊出个喜脉来,我们就赶忙请亲家过来看看。”永平长公主话说得还算热络,看向初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苦尽甘来的期许。
陆氏不敢在皇亲国戚面前拿乔,顺手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茶,客气回道:“初云她多年不开怀,承蒙府上包容照拂了,临出门前我家老太太还嘱咐我多谢您和她嫂嫂们几句,往后十来个月还要劳烦费心呢。”
“这是我们郑家的子孙,本就该我们悉心照料的,不消亲家母说,府里上下也会用心的。”永平长公主人虽威严,但脾气并不差,对儿媳们一直还算体恤。
“那太医来诊过脉,可说了脉象如何,这胎可还稳健?”陆氏注意到初云苍白的面色,不免有些担忧。
永平长公主沉吟了一下,面色有些为难地答道:“可怜的孩子正为这个烦心呢,李太医说这胎脉相有些弱,须得好好将养,方才有望拖到足月生产。”
幼云闻言口里的果子也嚼不动了,望了望虚弱的初云,虽然她们不是真的亲姐妹,但到底相处了大半年,见一个娇花般的女孩子露出那样又喜悦又惊惶的神色,她不免生出几分怜苦惜弱的真心,默默靠过去握住初云的手。
初云自出嫁后才深切体会到娘家人的好,每每被婆母训斥处罚时便想起后母陆氏的宽慈仁厚,被嫂子们挤兑使绊时便想起胞妹幼云的苦心提点,更有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们让她常常追忆起在家时是怎样的众星捧月。
此刻见幼云不声不响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禁滚下两滴清泪来,哽咽道:“姐姐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你在家要多帮着协理些家务,要乖,别叫祖母操心。待姐姐熬过这十个月,你就做姨母了。”
幼云看着曾经傲气明艳的初云如今被磨平了棱角,竟是半分气性也无了,忍不住有些物伤其类:古代女子嫁了人都会像这样脱层皮么?
忽地念头一转,她又想到,算算日子,那位书房丫鬟抬上来的姨娘也快临盆了吧?
大儿媳吕氏见姐妹俩间的气氛有些伤感,便早有准备似的回身招来一个婆子,将一盏幻彩缤纷的彩穗琉璃灯递给幼云,哄道:“三弟妹且先放宽心,孕妇有个舒快的心境便什么都好说了。这是昨儿猜灯谜我特特留下的琉璃灯,本来想给家里姐儿们玩的,贵客上门自然是先给林家妹子了。”
幼云虽然揣着二十多岁的灵魂,但是对这类哄小孩儿的招数一直很受用,接过琉璃灯甜甜地分别谢了长公主和吕氏一番,心头的阴云顿时驱散了不少。
初云躺在床上,冷眼看着处处出挑的大嫂子又在人前显摆她那待人接客的本事,心里又嫉妒又别扭。
陆氏和幼云又坐了半个时辰,坚决推辞了吕氏留她们用晚饭的提议,再三嘱咐初云好生休养后便急着回府通消息。
待陆氏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完,林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立时又挤出了几条皱纹,林知时也揣了一肚子喜忧参半的心事,草草用了晚饭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林府的气氛一下子低落起来。
事情到这里竟还不算完。
晚间幼云正赖在林老太太的炕上把玩着彩穗琉璃灯时,就见门口负责通报的婆子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只披了一件暗红刻丝银鼠褂的陆氏便带着王昌瑞家的破门而入,大有有司衙门罚抄家当的架势。
正在同小孙女拉家常的林老太太也被吓了一跳,手边碰倒了一个芙蓉石双耳香炉,盖了一手的香灰,不禁皱眉责怪道:“做什么这么慌张,是外头有人来抄家了么?”
陆氏面上焦急,边为林老太太净手边道:“夏蓉那丫鬟偷着来报,说我们前脚刚走,后脚郑三郎屋里的姨娘就发动了,生得倒也快,是、是个哥儿。”
林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回炕上搂过幼云,道:“好容易盼来了柳暗花明,这又添了笔新愁!正头娘子肚子里的还没个准数呢,庶长子倒先出来了。”
陆氏瞅着婆母脸色沉沉,也不敢拣个椅子坐下,只站在下首,颇有些担忧道:“今儿去瞧了一回,媳妇实在是担心初云的孩子即便能拖到足月,生出来也是个病弱的,现下又来了个庶出的哥儿压在上头,她更该心神不宁了。”
幼云缩在林老太太的怀里,瞧着陆氏的焦急不似作假,林老太太又叹了两回,开天辟地头一遭拉过陆氏的手,温言道:“这么些年下来我也知你是个好后母,年轻媳妇往往心思重,就劳你常去公主府劝慰劝慰她,同她说那哥儿不过是个丫鬟生的,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花,要为了这个焦虑伤身才是最不值的。”
陆氏原地吃了一惊,霎时间美目盈泪点点,颇有种多年付出终于得到回应的欣喜,忙不迭地应下:“这原是该当的,媳妇无不尽心,大姑娘那头弄好了,下头的姑娘们将来做亲才不至于遭人闲话,这点子道理媳妇还是晓得的。”
有那样一个系出高门的前儿媳在,林老太太当年便不太中意家世平平的陆氏,不过为着前头儿媳留下的孩子们能过得宽松点,才点头同意林老爷娶个家世多有不如的填房进来。
现下婆媳俩磨合了这么多年,林老太太也明了了,陆氏除了出身是块短板,其余理家管事、教育孩子等主母份内的家务事都能评个中上,最难得的是她是个打心眼儿里善良淳然的人,从无一点阴狭心思。
林老太太慢慢合上双眼,悠悠暗叹,当年总不算聘错了她。
陆氏走后,幼云也不想再回宝念斋独自睡觉,遂钻进林老太太的被窝只露出个小脑袋来,林老太太轻拍着昏昏欲睡的小孙女,低喃了一句:“做姑娘不难,做媳妇才叫难呐。”
幼云眼睛睁开一条儿缝,迷迷糊糊道:“母亲说就大姐姐那样都算是走运的媳妇了,那我想运气一般或是运气不好的得成什么样儿…唉,做姑娘都这么难了…不想做媳妇了。”
林老太太轻笑了两声,嗔骂道:“小小丫头,净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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