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太是在十月十九这天过身的,许家只有一对祖孙俩里外奔波操持着报丧、大殓、成服、安灵,到最后远近亲朋们前来堂奠,一切还算顺当。
虽然圣上责罚太医院的余波仍在,林老太太还是脚步蹒跚地拄着一根鸡翅木老拐杖带齐了一家人上门吊唁,也算成全了这份闺阁情谊。
幼云压着步子再次走进许宅时,只觉眼前被阴冷秋风高高吹起的丧幡白得很刺眼,叫她不由地想起了不久前那夜的惨白残月。
见幡整仪,幼云和舒云轻巧地摘下了身上为数不多的素净饰品交给春桃春溪保管,娇云本没有什么动作,看了看她俩后,顿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解下脖子上一条银质镶白玛瑙莲花坠项链,匆匆塞给了从梧州带来的贴身丫鬟丹珠。
进了灵堂,厅下的吹班神情麻木地奏着哀乐,厅上披麻戴孝的许陵游跪地恸哭,心交力瘁的许老太医忙着对前来吊唁致奠的宾客答迎拜送,林老太太见此心酸哀痛之景,一句“节哀顺变”在喉咙里转了几圈也没能说得出口。
幼云越过祖母略带佝偻的老弱背影向前看去,忽觉一阵恍惚,仿佛堂上那副底帮颇厚的楠木棺材只是个内里空空的摆设,竟产生了一种温和慈善的许老太太犹在人世的错觉。
林知时肃穆恭敬地奉上了一份厚厚的奠仪,又亲手写就一副情重意笃的挽联带来好生交给了许老太医,林家人齐齐整整地在灵前祭奠了好一番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娇云排在三姐妹的最前头,幼云观她脊背挺得又硬又直,两步赶作一步地直出了灵堂,心头一阵鄙夷,别过头去恰好看到肩侧的舒云微微回头,同地下跪着的木然少年郎相视而望了一瞬。
只一瞬,少年郎的眼神里闪烁起幼云看不懂的微弱光芒。
舒云猛地转过头去,悄悄轻呼出一口气,紧捏着一方缃色帕子,神色无异地带着幼云跟了出去。
遥远的后来幼云回忆起这一天才发现,至此之后这两人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都没有再见过一面了。
许老太太出殡后的第六天,宫里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对太子党来说好消息是挺好,但坏消息也实在坏。
好消息是老皇帝的病终于痊愈了,不再整日疑神疑鬼地没个消停,那坏消息则是——老皇帝的病是两个道士用三颗丹药给治好的。
自此圣上更对两只蓝皮狐狸笃信不疑,原本夹着尾巴过日子的庆王党一时间心情好过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个个耀武扬威起来,还趁机求得圣上给福王的明安郡主和兵部尚书的嫡孙赐了婚,这对太子党来说可真是雪上加霜。
幼云其实觉得,兴许是前头的太医们用心医治打下的底子好,后面的道士才能趁机摘了桃儿的,可惜了,白白叫对家捡了个漏儿。
老皇帝身体好心情就好,不仅大手一挥赦免了那几个差点填了炮灰的太医,甚至还想给两个救治有功的道士升官封爵。
太子党很是敏感,立刻拉上中立派对此大张挞伐,极力反对,据宋霓形容,一群慷慨激昂的儒学大师都快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当口头禅了才打消了圣上的念头。
没能加官晋爵的道士们也没气馁,紧赶着于春节前又献上了两颗金丹,老皇帝服用后深觉精神倍增,几有一夜年轻二十岁之奇感。
龙体康愈又幸得仙丹,如此乐事自然得庆贺一番,一向爱热闹的老皇帝捻了一晚上稀疏的胡须才终于想出了一个没什么新意的“妙”法儿——他要在元宵节前后三日大办三夜灯会!
幼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去。
“上次银华池办的龙舟会还叫人心有余悸呢,这回还闹得更久了。”幼云语带抵触,拿着一把素银小镊子夹了两粒茹香斋新出的月粼香,小心地放进了近旁桌上的一个紫檀座掐丝珐琅象鼻香炉中。
这大冷天儿的,窝在家里吃汤圆不好么?
春桃只笑了笑没接话,伸手接过了镊子,又捧起装香粒儿用的银錾刻花蝠纹桃式小盒,自去打开箱笼放置妥当。
银环却是个眼里没活儿的懒虫,只拿了一个刻花圆纹碗在手里装装样子,站在桌边同幼云掰扯起来:“这一年到头最热闹的就数上元节了,京里哪年不是连开三天灯市,里头猜灯谜、套圈儿、放天灯什么都有!哦对了,路边还有小摊卖赤豆元宵呢。不知道这回官家办的灯会又是怎么个热闹法子,听说是在会芳园里办。”
会芳园也是一处皇家园林,顾名思义里面栽种了各式各样名贵的花草树木,不过现下还是寒冬,里头只有些红白梅花可供赏玩,没什么大意思,选在这处单纯是因为离得近,赴灯会者夜间往来也方便。
幼云提不起兴头,捧起旧账本翻了几页,头也不抬道:“往年又不是没办过,也就是从几个皇亲国戚家里调些仆役出来,装模作样的摆几个猜灯谜的小摊子,左不过是放些宫制花灯作彩头,说起来还不如市井小民自己办的灯市有趣呢。”
林老太太管教姑娘甚严,外头灯市上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便是有面具遮挡她也从不肯放孙女们前去玩乐,官家往年办的灯会倒是只许官宦人家进去,但又实在无趣,只想摸鱼的幼云听了别人的描述都懒得为此顶风冒雪的跑一趟,是以来了这么久她还没见过花市灯如昼的繁华场景。
“噯,这次或许大不一样呢?毕竟要连开三天呢,我听说……”银环眼睛亮晶晶的,刚要倒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杂谈,她最怵的夏菱就打起极扎眼的猩红毡帘进来了。
夏菱刚在幼云面前站定,银环立刻像只避猫儿鼠似的端起桌上的一套淡描青花秋葵纹茶具,丢了一个给姑娘换茶水的烂借口,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夏菱斜眼盯着银环仓皇逃走的背影,挑眉冷笑一声:“瞧她那抖抖霍霍的样儿,定是又偷懒了!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豁口茶壶,真是不打自招!”
宝念斋里除了赵妈妈,就数夏菱威信最重,辖制底下的丫鬟们很有一手,她一出现几个懒骨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幼云细细比较过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春桃细心谨慎,性情温顺,但就是太老实敦厚了,常常震不住下面的小丫鬟,更不谈与拿乔托大的婆子们打擂台了;夏菱却和她完全相反,一张利嘴真真不饶人,偷奸耍滑的丫鬟婆子与她斗不过三个回合都要败阵,两个人各行所长,虽时不时的暗暗较劲,倒也配合甚佳。
夏菱此来是给陆氏传话儿的:“太太说后天晚上的灯会老太太要带着姑娘们都去,特特嘱咐了叫姑娘你不许躲懒。”
陆氏很了解幼云,早早地明白告诉她,这就是被迫营业也要去。
幼云敏锐地觉察出些许不对来,扔下账本抬头问道:“母亲可有说咱们要与哪家人结伴去么?或者约了什么太太在灯会上见?”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幼云算了算自己和舒云的年纪,过了年一个十三一个十五,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太太倒没明说与谁结伴或有约,只提了一句老太太的娘家侄儿媳妇上京来了,说是她家老爷补上了工部的缺儿,再过个把月就要调进京了,辛夫人便提早来收拾下老宅。”夏菱不像银环那样东拉西扯的爱淘气,只一板一眼的回答得很正经。
幼云摩挲着账本面儿,悠然一叹:“哦,原来是有个‘新’夫人来了。”那她必然还带来了至少一个“新”哥儿。
两女同嫁一户的概率微乎其微,按照长幼有序的准则,这大抵是为舒云姐姐牵的红线,那为什么还硬要我也去呢?总不能纯纯当个绿叶罢,幼云犹觉惴惴不安。
“就只说了辛夫人么,没有别的了?”幼云焦虑地把手里的账册卷成了一个筒,见夏陵摇了摇头,只好吩咐道:“那去把银环给我叫来罢。”
夏菱素来最瞧不上银环的无事瞎打听,但眼下瞧着幼云微蹙的眉头,也晓得这回是真有事,便忍下心中的不服气,依吩咐叫进了银环。
幼云把事情说得很隐晦,银环也很给力,不过半天的功夫就撬开了口子,回来禀告道:“承宣伯夫人陶大娘子前儿给太太递了个帖子,好像确是个邀约呢。”这次她学聪明了,没再把拉拉杂杂的人名儿都堆上来,只拣了要紧的说。
幼云听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最怕黑灯瞎火的走夜路了,虽知家里人不会害她,但心里也得有个底儿呀。
一个世代簪缨的辛家,一个承宣伯府韩家,一次灯会两边儿都去见一见,还挺会省事儿呢!
这承宣伯府韩家有个独生子幼云是知道的,因为他和三哥哥同附一处书塾,在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出现概率高达十之八九的权爵人家,他居然是个根正苗红的好孩子,已经有了一个举人功名在身,下次春闱冲击进士也很有希望,林老爹都夸过他好几回呢。
“这下就说得通了。”幼云慢慢转着一只从林行策那里霸占来的白玉双龙耳杯,对这般安排并不觉得欢喜,但也说不上抵触,反正自由恋爱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就先去见见那韩家哥儿长什么样儿呗,万一是个帅哥不就赚了?
揣着这样的心思,灯会那天幼云在会芳园的门外首先见到的是据说小时候还抱过她的辛夫人,当然冒牌货是不可能记得滴。
辛夫人珠圆玉润,体态丰|盈,是个和气的圆盘脸,出手也很阔绰,一见面就给三姐妹一人补了一份厚厚的压岁红包,笑意盈盈地拉着舒云夸道:“你家舒云都这么大了,出落得真好,又斯文又秀气,比我那两个丫头强了不知多少去!”
重点要不要这么突出呀,幼云暗叹辛夫人真直接。
“你家的哥儿姐儿呢,一个也没带来么?”林老太太见辛夫人身边一个后辈都没有,便一边领着女眷们往里走,一边问道。
“他们下个月才随我家老爷一起上京来,我是先替他们探个路的急先锋呢。”辛夫人大方热情,说话也很有趣。
林老太太点点头,被陆氏搀扶着的那条胳膊不着形迹地动了动,陆氏会意,连忙接上:“说起来你家的哥儿姐儿我是一个都没见过呢,前阵子听我家老太太提起过,连你家二哥儿也儿女双全了?”
辛夫人瞧着就像是运道儿好的人,心宽体胖,回应得也干脆:“正是呢,一晃儿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手里两个丫头一个已嫁出去了,一个年前刚过了小定,现下膝下就只一个幺儿要我费点心了。”
幼云眨了眨眼睛,偷偷朝一无所知的舒云笑了一下,这个幺儿大抵就是姐夫的预备人选了。
林老太太对侄儿媳妇直爽不遮掩的性子很是欢喜,瞟了一眼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了”的幼云和魂儿飞在九天外的娇云,有意支开她们,便对陆氏吩咐道:“九丫头不是说要去摆琉璃灯的小摊儿上逛逛的么,你先带她们俩去罢,我这里腿脚不好,叫舒丫头扶着我慢慢走就是了。”
被拿来做幌子的幼云很配合地点点头,祖母说什么都对,没说过的话我也认吧。
辛夫人想是早就与那婆媳俩通过气的,附和了几声,只说要留下来陪林老太太话家常,两拨人在门口的小摊儿上替三个姑娘各买了一个彩绘兽脸面具戴上便分道扬镳,各往东西两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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