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时候还有樱花开吗?”顾映雪没有去过金陵,不知道那边的风土人情——金陵与渝州大致都在一个经线上,气候节日竟然这么不同吗?
她看着那副画,忽然觉得有种不可言喻的悲伤。
可再仔细想一想,感觉到的又是文人骨子里内敛的浪漫。
“很少有。”老人顿了顿,道,“我漫长的一生中,只见过一次。”
“那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了。”这种反季节的樱花盛开世间少有,顾映雪原先还想着若有机会的话她倒是想去看看,可老人也说了,她都只见过一次,那或许便真的难得吧。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机遇。
老人听此便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想要求的事吗?”
顾映雪微微一愣,继而失笑道:“所求?或许只想求不劳而获吧。”
她过早的遭受了很多不公的待遇,也努力过,失去过,羡慕过,自艾自怜过,大约是将这世间看得太透,所以她才不会去强求。
若真要有所求……那她倒是希望自己可以体验一下不劳而获的感觉。
她上无家族支撑,下无父母庇佑,所有得到的拥有的全是靠自己争取,虽然是极为踏实有安全感的,可人总有惰性,她…偶尔的时候,也想休息一下。
“这有什么难处呢?”老人笑了笑,不在意道,“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一月给你二十万。”
顾映雪被老人的话小小的惊了一下,“开玩笑的吧?”
老人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色十分认真。
顾映雪明白过来了:“……”
她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外了。
“…我倒也不是那么缺钱。”她道。
老人颔首,“你年轻。”
顾映雪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又道,“我忝居你些许岁数,或许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会比我更加富裕。”
看来老人是觉得她们真的很有缘了,不然也不会一掷千金,提出这样的建议。
在老人看来,顾映雪只是年少困顿,她伸手帮一下,并不是多么大的恩情。
这个诱惑真的很大,但顾映雪尚未心动,反而开玩笑道:“那我这样算什么?——哄骗无辜老人养老保险金?”
她自然是知道老人没有开玩笑,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过去。
老人听到她这个说法后忍不住偏头轻笑,“我是这样好哄骗的人吗?”
语气听上去有些许的不满,大约是觉得顾映雪小看了自己。看得出来,老人年轻的时候颇为有些要强,以至于年岁渐长之后仍如当年。
顾映雪坐在长椅上扶着栏杆,看着桌案上的画作,点头:“确实比较好骗。”
她想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那日在寺庙里扶了你一下,你又是邀请我到你家用饭又是要一个月给我二十万,嗯……若你与我同龄,或者我与你同龄,那么我便有可能会去怀疑我们的关系了。”
顾映雪的外貌着实出色,从小到大没有少听过旁人夸赞自己的容貌,而出来工作之后那些人更是直接,各种各样的理由都有,说来说去无非是想金屋藏娇。
她见多了。
可老人这样的,她倒是头回见。
对于她的这个说法老人却半分都没有生气,还好脾气地说道:“你说的,是我想要‘包养’你吗?”
她这样风光雨霁的人,平静地说出‘包养’这样的词汇时,不知为何,顾映雪总觉得是自己冒犯了。
她们相处不多,可在有限的时间里顾映雪也知道老人是个极为体面的人,年轻时是个体面人,年老了之后更是体面人,她着实不应当用这样龌龊的想法去猜想老人。
可若不是,老人又是为什么呢?
这世上,凡事皆为所图。
她有什么好让这样年岁,这样苍老,这样体面的老人所图谋的呢?
“因为你很年轻。”老人缓缓道。
她看着自己所画的那副画,苍老的眼眸里终于流露出来淡淡的哀思。
“你这样年轻,而我这样的苍老,你的人生大有可为,可我只能守着年岁等待时间的尽头。”
她抬眼看向了顾映雪,明明是在看顾映雪,可顾映雪却觉得老人是在透过自己看时光里的另外一个人。
从未设身处地经历过情爱的顾映雪在老人那样眷恋的目光里终于迟钝地反应了过来老人的种种奇怪之处。
老人说,她们有缘。
说自己曾有一个心上人。
说心上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说…
原来,是因为她像那个人吗。
这样说来,那很多事便解释地通了。
顾映雪回望着老人,问:“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老人答:“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知道顾映雪猜到了什么,老人并不想解释,只是道:“你们并不一样,我这样,其实也不过是想缓解片刻的相思。”
她确实是个体面的人,体面到在年少的顾映雪面前仍旧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就这样便好,这样年少的顾映雪会慢慢地成长,在这个时空里去追寻自己所有想要的所爱的,而不必重复当年的故事,然后永远地停留在过去。
顾映雪沉默了良久,还是道:“抱歉…我想我并不能答应你。”
她是她,并不是谁的某个替身。
“我知道,我都知道…”老人走到了八角亭的亭边,看着亭外江南的小景,回忆起来什么,温和而宽容地回答道,“你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有很多的时间,我只是想……”
她停顿了下来。
老人是个非常克己之人,心智坚于常人,很少会有这样踌躇的时刻,但在这一刻,她却停顿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
半晌,老人背着顾映雪道,“你还会来看我吗。”
顾映雪:“会。”
她虽然不喜欢自己被人当作是谁的替身,但她并不讨厌这样情难自已的老人。
于是她便听见了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人问,“你最近在租房?”
顾映雪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方才在老人身旁时用终端看的租房合同,心下了然,“是。”
老人:“你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顾映雪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老人却道,“我不常在这里,你可放心。”
她真的,是一位很好很正直的老人。
顾映雪的内心莫名地有些酸涩,终于还是妥协了,“好…”
于是顾映雪便在老人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诚如老人所说,她并不常住在这里,大约是同院里的帮佣们有交代,一天之中,除了必要时,旁人从不来打扰顾映雪。
而顾映雪也坦然,她想的很白,自己确实窘迫,为计艰难,既然是朋友,那她倒也不必过分客气,等来日她状况好了些,再偿还些许恩情。
一住便是十来天,将近小半个月。
找工作,租房子,跑劳动仲裁局,忙忙碌碌,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事,而期间她也只与老人碰过两次面。
一次是她半夜回来的时候老人正好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着关月,顾映雪从外面回来,一身的风霜,老人见了便问她:“一切还好吗?”
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那样优雅从容,多日不见,老人似乎有些苍老了。
顾映雪点头:“还好。”
她停了脚步,站在廊下问:“你在赏月吗?”
“是啊,”老人说话间抬头看着天边的月色,叹息道,“关外的月色,楼外的蒹葭,都这样让人迷恋。”
顾映雪听不懂老人话里的叹息,也不明白今晚雾蒙蒙的月色到底是哪里迷人,更不知道所谓的蒹葭到底是代指的谁。
她听不懂,也理解不了,所以只善意地笑了笑,然后进了屋。
走了老远,她似乎是听见了老人的咳嗽声,可停下身子再细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大约只是她的错觉。
第二次再见老人是她已经敲定好了工作,准备搬出去了。
她问了院里的帮佣,说了自己的情况,想让对方转达一下自己将要离去的消息。她找的工作要在外出差两月有余,时间紧迫,明日一大早就要走了,走前她想当面谢一下老人。
帮佣并不能肯定老人什么时候回来,只说会代为转达,顾映雪便回了房间。
入夜睡下后不久,她听见了汽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心有感应的顾映雪一下坐了起来,然后穿了衣服出来房间。
到客厅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拄着拐杖,走走停停的老人喘着气慢吞吞地进屋来,顾映雪见了急忙上前去扶老人,老人不出意外的还是拒绝了:“我还能走,还不到时候。”
尽管她真的很老了,可是她却还是不愿意在顾映雪面前展示自己苍老的一面,好像这样做了,时光就不会那么残酷一样。
顾映雪顿了顿,然后松开了扶着老人的手。
几日不见,老人的白发更加的苍白了,但老人的气色还算好,她见到顾映雪,眼底有了几分笑意,问:“屋里冷吗?”
老人的住所很舒服,房间里都有地暖,自然是不冷的。
“不冷。”顾映雪答。
老人道:“你平日里应当多穿一些,乍暖还寒,当心着凉。”
知道对方是在关心自己,顾映雪点头应下。
老人又道:“明日什么时候的车?”
顾映雪:“早上六点半。”
“那你去休息吧。”老人温和地对顾映雪说道,“山高水长,终有相逢之时。”
顾映雪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她看得出来老人的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可于情于理,她都应当说些什么的。
半晌,顾映雪道:“谢谢您……”
谢谢对方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伸出来援助之手,将她拉了一把。
老人听明白了,宽慰似的伸出来手,大约是想牵一下顾映雪的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改为抚上顾映雪的肩膀。
轻拍了一下。
缓缓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她看着顾映雪,眼神温柔又眷恋,还带有一丝丝的释然:“去吧,去休息吧。”
“明日之后,便是你的未来了。”
于是顾映雪背过了身,一步步地走向自己光明的未来。
而那个停留在原地的老人也终于被时光所淹没,成为了墓碑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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