翳雾渐渐散去,剩余的沉船和鬼物慢慢向水中落下,海面上飘零着残破的木板、雕饰、尸首。那些神教的战船,除了少部尚且完好外,大部分业已残破不堪,就像经历了最酷烈的风暴。
无畏军士卒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向前搜索这些战船。这场大战,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多少年后,这场战事恐怕也会成为难以磨灭的传说。
方才的大战中,一道道晞光升起,却又被消融于雾中、水中。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船破的呻吟,人类的绝望在最后一刻吼出。此情此景,让所有观战的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能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因为知道,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让所有人都不愿靠近那片修罗场。
死气和怨气蔓延于海上,以至于即使古白草撤了翳雾,海面上仍是氤氲着一层不祥的雾气。灰色的雾气漂浮于红色的海,四下变得暗红,充斥着腐烂暴戾的味道,看一眼都心悸难安。
吴亘没有让手下人靠近这片残骸,血海多年郁积的死气加上新死的怨气,会让一些修为较低的士卒受到不可避免的伤害。
行走于水上,身边跟着张武阳和域九,吴亘打量着残破的神教战船。这次沉船出击,损失也不会少,愤怒的它们不会允许这些船离开此地。
这些战船沾染了这么多怨气,迟早会与水下那些沉船一样,飘荡于这片海域,化为海中的一员,成为人憎天厌的鬼物。
跳上最大的那艘旗舰,吴亘寻找着季钧麟的身影,终于在折断的桅杆旁,发现了半个季钧麟。
他的身体只剩下了一半,身上到处都是被撕咬的痕迹。一只手还死死抓着阔剑,桅杆正是被他一剑斩断。在黑暗的雾中,目不视物,听着四周的嚎叫声,却看不到敌人,这种恐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下来。
也许在死前,他业已崩溃,若不然以他的修为,纵然无法逃生,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这里是血海亡灵的战果,生的归生,死的入死,尸首不要动,留给血海,船上的东西和还活着的人可以带走。”看着季钧麟狰狞的半边脸,吴亘向张武阳吩咐了一声,这是血海的规矩,也是此次伏击前与杜仁商定的契约。
搜罗一圈,四下并没有发现什么活的人,吴亘准备叫一些修为较高的士卒过来搬运船上的战获。
哗啦,海水下传来声响,一个巨大的身躯藏在船的阴影下,巨大的眼睛好似两盏灯笼。
“寨主,这里还有一个阳物。”仇伯一甩,一个人被甩到了船上。吴亘蹲下身仔细打量,正是站在季钧麟身边的那个水师统领。
“甚好,替我谢过杜将军。”吴亘将昏迷不醒的陈到扔到了张武阳面前,示意其小心救治。
“将军问,什么时候寨主派人过来主持亡井,他好早些脱了羁绊远游。”仇伯大声问道。
“快了,请他再忍耐些时日。”吴亘看了看南边,抽动了一下鼻子,“你等小心潜伏,神教还会来人至此,莫要将其吓走。”
“遵命。”仇伯身体一晃,再次沉入幽暗的海中。
三日后,荡神号五层露台上,吴亘边饮着酒,边看看眼前血红的海面。
一轮夕阳浮在西边的海面上,天空燃烧着鲜红的霞光。浓烈的血腥味随着海风而来,掩得海天失色,连带着天空出现的第一颗大星也说不出的凄惨苍凉。
在这片血色修罗世界,一艘艘船只摇摆于血海上,猩红的血水不停拍着船身,粼粼波下生出无数诡秘暗影,发出难言的呜咽。
“死一遍的感觉如何。”吴亘冲着坐在对面的陈到举了举杯,晃动的酒水泛着霞光,恍若血水。
在无畏军的救治下,陈到醒了过来,杨正已与他好好谈了谈心。或许是见过了海上的惨状,或许是经历了一次生死,其人倒也坦然,交待了自己的身份来历。
“很不好。”闻着血味,看着血酒,陈到忍着腹中的恶心,勉力饮下一口。
“可愿降。”吴亘对陈到莫名有些好感,在他身上,依稀能看到张远的影子。
陈到放下酒杯,看着只剩半轮的夕阳惨笑道,“虽然我可以说家有高堂下有稚子,祈求吴大人饶一条性命,但手下儿郎俱已亡于此处,又怎好觍颜求生。多谢大人将我从海中救出,要不然也会沦为水鬼游魂。”
吴亘叹了口气,知道多劝无用,“这样吧,我会出了血海再斩你,留你全尸。”
“多谢大人。”陈到冲着吴亘弯腰作揖,手腕的锁链哗啦作响。作为五境之人,吴亘心再大也不会任其自由行动,这锁链上的阵法自可以克制其修为。
正在此时,杨正急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吴亘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吴亘仰头大笑,连连以手击桌,“好好好。”
信上说了,元欣他们在截击那些掉队的神教战船时,却是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水从月他们。
原来水从月从旭景岛出发后,经过一番厮杀,终是剿灭了泊于应国的神教水师,在从俘虏口中得知神教的计划后,来不及休整,水从月便带人直接杀向大青沟,到了此地却发现并无一人。
后一直快走到定夷门时,才从宁雨昔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缘由,便一路追杀过来。
至于元欣和安当,吴亘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匿于远海,伺机截击那些脱离队伍的神教船只。
这就好比狼群伏击那些迁徙的兽群,避开那些战力强的,专挑孤弱下手。一点点让其失血,最后削弱到可以吃得下兽群为止。
如今两方合流,无畏军加上诸家已经是强于神教水师,一举覆灭对手在即,怎不让吴亘兴奋。
“请陈统领与我共饮,看儿郎们如何破敌。”吴亘没有避开陈到,大声下达着军令。
他之所以一直率军留在此处,任由那些失了船员的神教战船漂浮于海上,就是为了引诱后面的神教水师过来汇合,再借用鬼物的力量一举歼灭之。
没想到水从月这么快赶了过来,掐断了神教的退路,撵着他们一步步向血海而来。此战配合鬼物,足以将剩余的神教战船尽灭于此处。
听着吴亘的谋划,陈到额头青筋直跳,他不怕死,但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手下去死。
“啊……”一阵如野兽船的吼叫声响起,陈到面色狰狞,死死盯着吴亘。
吴亘轻蔑的瞟了其人一眼,吩咐道,“按住他,一个败军之将,降也不肯降,将手下拖到如此绝境,还有什么脸面咆哮。等剿灭了剩下的人,你就去陪他们吧。”
血海上出现了神教船只,这些船足有五十余艘。按着陈到所说,这支船队由其偏将统领。由于一路急行,陈到带的很多船都掉了队,这支船队一路收拢,竟然积攒了这么多。
很快,远处出现了更多的船只,那正是水从月率领无畏军水师,带着其他三家人马掩了过来,彻底断了神教水师的后路。
两路大军一前一后,渐渐逼近了这处战场。
看着停在海上的自家战船,后来的神教战船自然迅速靠拢。虽然不明白自家的船为何停留于此,但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
至于无畏军及各家水师,则是按照吴亘的军令,远远停了下来,免得被沉船和鬼物所伤。元欣绕了个大圈,来到了荡神号的附近,彻底扎牢了这个包围圈。
神教战船彼此渐渐靠近,很快,后来的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这些漂泊于海上的自家战船,船体残破,一个个狰狞的窟窿遍布于船体。船上并没有一个人,在船身、甲板、船舱处,都可以看到血渍和碎肉断骨,就好像有野兽突然袭击了这些船。
他们很快意识到了不对,掉头准备离开此地,可是海面上出现的一艘艘沉船,拦住了他们去路。
在此羁绊不知多少年的沉船,将神教战船包围于其中,一个个鬼物从船中爬出,与船上的士卒展开了大战。
因为天暗,这次吴亘没有使用翳雾,因为他要让陈到看清这一切。
天色渐暗的海上,出现了一暮奇怪的情形。神教战船与这些鬼物大战,而外围则是沉默围观的无畏军和其队家族水师。
一道道晞光亮起,不断有沉船或是神教战船沉没。借着光亮,人们看到了船上惨烈的一慕。
甲板上,桅杆边,舱室里,这些源源不断出现的鬼物,在各个角落与神教水师士卒厮杀。
只要有人倒下,很快就被这些鬼物给撕扯成碎块,血肉凌乱的抛洒于船上,黑色的血浆顺着船舷流入海底,所谓人间炼狱不过于此。特别是有些鬼物还穿着神教的战甲,显然是死去不久的水师士卒,此时却是疯狂的向着昔日的袍泽发起进攻。
惨烈的求救声和嘶吼声响彻于海面,这些远远看着的人,并没有因对手被杀而有半分欣喜,一个个面色苍白的盯着战场。虽然是对手,但这种惨烈的死法已是超出大部份人的认知。
海面上,渐渐起了黑雾,有四个巨大的身影渐渐浮现,那是四鬼将前来支援。战事的进程很快呈现一边倒的趋势,一艘艘神教战船没入水中,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各种物件散乱的漂浮于海面。
终于,有二十余艘神教战船冲了出来,向着来时的方向冲去,可很快就被等候于此的无畏军战船所拦截。战争是残酷的,这个时候吴亘断不能有什么妇人之仁,若不然,如何对得起前面战死的弟兄。
“够了。”如垂死野兽悲鸣的嚎叫声响起,陈到跪倒在地,脸上涕泪交流,两只胳膊被人死死按着,手腕上的锁链不停泛起亮光。
“我愿降,请饶他们一命。”陈到头抵着地,用尽全身的气力喊道。
吴亘转头冷冷看了其一眼,冲着张武阳努了努嘴。
很快,张武阳带着陈到,乘了一艘飞梭,到了正竭力挣扎想逃离的神教战船上空。
“放下武器,咱不打了……逖儿,别打了。”陈到冲着身下仍在厮杀的战船喊道。
随着一遍遍悲怆的喊声响起,神教战船上射出的箭矢渐渐稀少,整个战场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甲板上,面色悲愤的仰望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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