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夜喧嚣热闹，mini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道路上，两边的路灯将路面照得格外明亮。
程渐琛坐在副驾驶座，边上的车窗半降着，微热的夜风吹拂在脸颊上，逐渐吹散他身上本就不浓的酒气。只是，他的视线仍浸着醉意，脑袋微偏，就这样静静地凝着温予糯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温予糯双手松开方向盘，习惯性地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
见状，程渐琛眼睫轻垂，无声地将手盛京西装裤口袋之中，指尖触及丝绒布袋，正要握住之时，手机的震动让他不得不顿住动作。
手机屏幕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程渐琛的太阳穴跳了跳，心底没由来地浮起不好的预感。然后他凝神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温予糯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可身侧传来的声音亦让她难以忽视。
“对，是我。”
“我知道了。”
“好，我马上过来。”
只三句话，语气却一句比一句沉，最后一个字似乎还带了些许颤。温予糯心口一跳，然后听见程渐琛的声音响起。
“温予糯，”
微哑的声线里透着沉闷的情绪，他说：“靠路边停一下吧，我有点急事要去处理。”
方向盘往右偏了偏，mini车在路边停下。这个地方较为偏僻，程渐琛拨出一个号码，另一只手去开车门。
温予糯默默注视着他，只见他唇线紧抿着，神情急切又担忧。她的唇瓣动了动，不假思索地开口：“程渐琛。”
程渐琛偏过头望了过来。
“如果着急的话，我载你过去吧？”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程渐琛沉默一息，随即把已经打开的车门关上，“去t大，麻烦你了。”
t大？
温予糯可太熟悉了。她点点头，轻踩油门掉了个头。
手机接通后，另一端的唐时应了好几声都没听清程渐琛的话，便继续应声：“程总？”
程渐琛收回目光，沉声开口：“你和张叔一起去t大。”
出动这么多人，看来不是小事。温予糯抿了抿唇，将油门踩得更重些，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徐徐加快，她几乎是压着限速在开。然后，她听见身侧的人温声说：“温予糯，开慢点，别着急。”
她这不是怕他急吗。
作为从t大毕业的人，温予糯知道哪条路线能最快到学校，mini车驶到校外。在保安室登记完，车子缓缓驶入校内。依着班主任所言，两人直接去到18栋女生寝室。
下了车，两人便看到寝室楼下站了好几个人。除了几个女生和班主任，还有三个保安大叔和一对中年夫妇。
这时，唐时和张叔也赶到了。那对夫妇穿戴名贵，原本看见mini车时，眼中还流露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可限量款迈巴赫往边上一停，他们面上的气焰便消了三分。
温予糯和程渐琛快步走近，看清了两个头发凌乱的女生。温予糯认出其中一个就是林记老板娘的女儿。
另一个女生名叫钱唯，家境不错。可看到程渐琛和他身后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时，不禁愣住——
据她所知，林时晚是单亲家庭，只有一个母亲而已。那么这些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的底气忽然就弱了几成。
而那对夫妇本就是过来给宝贝女儿撑腰的，看到男人气度不凡、神情郁沉的样子，原以为是包养林时晚的某个老板，可人家好像又是和女朋友一起过来的。看来不是那种关系，那应该是某个亲戚吧。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闷，还是班主任率先开口：“你是程先生吧？”
程渐琛淡淡地嗯了声。
看这情景应该是女生寝室闹了矛盾，温予糯环视四周，无声地往不远处另外两个女生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夫妇尖利的声音响起——
“你是她亲戚是吧？这姑娘在学校欺负人，你们做家长的都不管管？”
“就是，不仅摔东西还大人，有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啊！”
“真是没教养！”
“”
夫妻俩一唱一和，说的滔滔不绝。
从始至终，程渐琛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望着眼前低垂着眼的林时晚，默了默，他一字一顿地问：“时晚，你来说。”
在程渐琛没到之前，班主任也很为难，她本想好好处理学生之间的矛盾，可奈何林时晚怎么也不肯说一句话。光听钱唯和她父母的指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原本想拨打林时晚母亲的电话，可小姑娘怎么也不肯，最后告诉了她一个号码，说是在宁城这边的亲戚
沉默了一晚上的女孩，在此时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圈看向程渐琛。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女孩轻声低喃：“不是我先动手的。”
程渐琛点头，“知道了。”
看着两人的互动，钱家夫妇站不住了——
“什么意思呀？她说不是就不是啊”
“不是你先动的手，难不成还是我家唯唯先动手的？笑话！”
班主任皱眉看着两个情绪易激动的家长，先出声安抚了几句，稳定他们的情绪。而另一侧，温予糯走到和林时晚钱唯同寝室的两个女生边上。
看清温予糯的脸，其中一个女生双眼亮了亮，没等温予糯说话，便试探地问：“你是温予糯学姐？”
温予糯微怔，随即点头，“你认识我？”
“嗯嗯！”
女生猛点头。
t大的寝室一向是不同专业混合住的，林时晚和钱唯是艺术院的，而这两个女生则是机械院的。巧的是，女生的导师正是温予糯以前的论文导师，因此女生没少听导师提起这位优秀的学姐。加之在机械学院的荣誉墙上，贴了许多温予糯的照片，她们自然对温予糯毫不陌生。
有了这层关系，温予糯与她们之间的距离立刻就变近了。
“她们俩是怎么回事，能跟学姐说说吗？”
刚刚钱唯的父母情绪激动，她们两个小女生不想趟这趟浑水，便说什么都不知道，省得被波及到。可此时温予糯一问，她们对视片刻，便朝着温予糯点点头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严重的大事，大学生之间的事不会太过复杂，不过就是男女感情纠葛那些事。据两个室友所知，钱唯本是与艺术院的一个院草级别的男神在交往，但不久前两个不知因为什么矛盾而分手了。后来，那个男神开始追起了林时晚，不久两人便在一起了。
钱唯和林时晚之间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上的。
今晚，因为钱唯阴阳怪气在先，林时晚也反唇相讥。你一言我一句，天气又热，火气一上来，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不过两个女生看得清楚，确实是钱唯挑衅在先，也是钱唯先动的手。
了解清楚前因后果，温予糯转身朝喧闹处走去。才刚走近，便听见程渐琛清冷的声音响起：“不是声音大就有理。”
“寝室走廊有监控，寝室里有目击者。”
顿了顿，他偏过头、启唇：“唐时，报警。”
一瞬间，叫嚷着的夫妇哑声闭嘴，连钱唯也愣住了。
——她没想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大。
而温予糯注意到站在程渐琛右侧后方的女孩子，脊背微曲，缓慢地伸出微颤的指尖去攥程渐琛的袖口：“哥”
孱弱无力的气音令温予糯为之一震，她疾步上前扶住女孩往后坠的身体，程渐琛也立刻转身拉住林时晚的胳膊。
林时晚倏然昏迷，让在场的人都惊愕万分。而一旁的唐时，则快速地拨打急救电话。
程渐琛的脸上霎时血色全无，他低喃：“她有先天性心肌缺血”
这下，温予糯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旁的所有人都呆滞得一动不动，尤其是年轻的班主任，吓得血液都凝固住了。
她的学生有心脏病，居然在入学时没有上报病史。她懊恼地咬唇。
救护车几分钟就到了，急救人员将林时晚抬上担架，程渐琛一同上了急救车。唐时和张叔还有温予糯则是各自开车紧跟在救护车后。班主任和急忙去开车跟上。
剩下钱家三个人，木讷在原地。钱唯从没想过会搞成这样，才刚满20岁的女孩子何曾见过这样吓人的场面，忽然，她捂着嘴害怕地放声大哭，“我、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别哭了唯唯，”还是钱父先反应过来，稳住心神说，“咱们也去医院。”
温予糯赶到医院时，林时晚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因为是私人制的医院，一般人不能随意进入，好在唐时下来接她上去。而随后赶到的班主任和钱家三人都被拦在了楼下大厅。
而唐时从接她开始，便一直在打一个无法接通的电话
走到手术室外，温予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排椅上的程渐琛，只见他嘴唇苍白，正在打电话。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缓缓走过去。
“爸”
她听见了程渐琛低闷的声音，“你来看看时晚。”
长久的沉默后，温予糯看见他垂下手，手机屏幕上已已显示被挂断。温予糯的呼吸发紧，下一刻又看见他再次拿起手机，拨出电话。等了片刻，电话接通。
“您能不能劝劝我爸，让他过来。”
程渐琛的声音里似是含着沙，喑哑异常，“拜托了妈。”
然后，便没了然后。
依旧是拒绝。
从坐上救护车的那刻起，呼吸低弱的林时晚便意识微乱地轻唤着“爸妈”。来到医院，进了急救手术室，程渐琛便开始打电话。
他的妹妹，只是想见一见爸爸妈妈。
可是她的爸爸不愿来见她，她的妈妈也联系不上。
——程渐琛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刻。
这时，唐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近他，低声汇报：“程总，还是打不通。”
程渐琛闻声抬眸，眼底猩红一片，他哑声开口：“派人去宛城，一定要把人接过来。”
“是。”
温予糯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她上前几步，问：“是要找林记的林阿姨吗？”
黯淡的视线徐徐移到她的脸上，然后她看见程渐琛缓缓点了下头。
“你别急，等我打个电话。”
温予糯往边上走了两步，拨通爸爸的手机，她知道作为老师的爸爸从来不会在晚上关机或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不出所料，没过几秒，电话被接起，听见爸爸略带困倦的声音，温予糯抿了抿唇，才道：“爸，你帮我个忙。”
温严和周静刚睡下，接到女儿的电话，脸色大变，立马叫起妻子快速换好衣服走出家门。在林记外敲了好久的门，林华才下楼开门。
因为睡眠不好的缘故，每晚睡前林华都会吃一颗安眠药，加上手机调了静音，便没有看见十几通未接来电。听到温严夫妻说的话，林华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看到林华这种情况，温严和周静怎么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宁城。正好温严明天的课都是在下午，于是他立刻回家拿车钥匙，开车送林华去宁城。
周静扶着失魂落魄的林华上车后，叮嘱了温严几句，便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拿出手机和女儿说了一声。
接完妈妈的电话，温予糯微微松了口气。她转身走到程渐琛边上，微微俯身说：“我爸妈找到林阿姨了。别担心，我爸开车载她过来了。”
“谢谢。”
依旧是沙哑的嗓音。
温予糯轻轻摇头，然后走到智能饮水机旁接了两杯水，又回到程渐琛边上坐下来，递了一杯给他。
“喝点水。”
她还是不太会安慰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倒不如就不说了。
程渐琛接过水，暖热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他喝了一口，给冰冷的胃里注入些许暖意。身侧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偏过头，看见温予糯从包里拿出一盒糖果。她打开盖子，捏了一颗塞进嘴里，随即转头问他：“吃一个吗？”
程渐琛点点头，从糖盒里拿了一颗。橙子味的糖果酸甜参半，慢慢融化在唇齿间。
原本想开口让她回去休息的话就这样堵在喉咙里。好似只有她在，他才能感知到自己仍活着的状态。
夜里的高速路上车子少，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凌晨3点多，温严和林华便赶到了医院。林华神色茫然地朝温严道了谢，但在看见程渐琛的瞬间，脸色依旧僵了僵，终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在手术室外的排椅上坐下。
“爸。”
温予糯跑到温严身边，她的眼尾微垂，“累了吧？我带你去休息吧。”
这时程渐琛已然走到温严跟前，看着男人眉眼间布满了疲倦，他语带歉疚地道：“谢谢叔叔，今天麻烦叔叔了。”
温严摆摆手，“别客气。”
程渐琛偏过头，“唐时，带温叔叔去休息。”
温予糯：“不用了，我带我爸去就行”
“你也回去休息。”
程渐琛凝着她的眼睛，轻声：“累一晚上了。”
温予糯看了看手机，再看外面的天色都快亮了。实在没有休息的必要，一会儿就该上班了。最后，便是唐时陪着温严到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开了间房，让他好好睡一觉。而温予糯则是继续呆着医院。
又过了一段时间，手术室上的灯终于熄灭。手术室外三个人的心都猛然提起，直到医生出来，说：“手术很成功，不过病人还是得到icu观察几天。”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温予糯看着林华和程渐琛一同朝icu病房走去。想着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便没跟过去。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放松开来，她看了眼手机，已经7点了。
想着疲劳驾驶有点危险，她闭上眼睛，打算眯个20分钟再动身去上班。
程渐琛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温予糯靠着椅背，沉沉入睡的模样，他的心莫名地窒了窒。一直候在旁边的唐时压低声音道，“程总，温工好像睡熟了要喊醒她吗？”
程渐琛无声摆口型：“再去开一间病房。”
然后，他缓缓走到她身边，轻手轻脚地将人打横抱起。温予糯微微皱了下眉，却依旧没醒。怀里的人呼吸平缓，程渐琛走的极慢，避免皮鞋碰到地面的声音吵到她。
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他却走了好一会儿。
病房内的窗帘遮光效果极好，房内的灯光亦是调节成了最适睡的亮度。
程渐琛把人放到柔软的病床上，扯过一旁的绒毯给她盖好。然后，他在床边轻轻坐下，将视线落在她憔悴的脸颊上。
她的眼下有一点点青。他知道，温予糯一贯沉稳，从来不会任由自己在外熟睡过去。眼下她却睡得这样沉，一看便是累到极限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程渐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温暖、美好、自律、善良，照进在他黯淡的生命里。还有她的父母，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也对，如果不是这样的父母，又怎么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她？
与她相比，他和他周遭的一切，是那样的黑暗不堪。
暖光拂在温予糯的脸上，将她的五官照得更加柔和。程渐琛坐在右侧，陷入一片阴影之中。
良久，他才缓缓拿出口袋里的丝绒袋，把那串粉水晶套在她的手腕上。
然后，程渐琛用极轻的、几不可察的力道握了一下温予糯静放着的手。掌心短暂的相贴，那抹温热却似乎长久地留在了他的手上。
于他而言，能够握一下光，好像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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