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承接了给黎晓唱答疑的任务,李澍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从头翻起课本。
她太有不屈不挠的追问精神了,好多定义和概念此前他一知半解,为了要再复述给黎晓唱,必须得重新回炉,研究透彻,才不至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第一周黎晓唱还没借到备用教材,说好李澍去系里上机时收一下她拍的习题照片。
李澍打开电脑,顺便浏览一番bbs的社团版面,在精华区看了一下往年定向比赛的说明和记录。他还在攀岩的目录下发现了之前的教学视频,女生版路线展示正是黎晓唱,她动作舒展轻盈,边爬边解说,看起来毫不费力。
李澍反复看了几次,似乎又领悟了一些要点,忍不住跃跃欲试。要是坐在机房里,戴着耳机,比手画脚,未免显得过于突兀。他拿出纸笔,大致记下她的教学点,收拾书包奔赴岩壁。
入夜时寒意渐生,岩点摸起来有些冰,李澍一边简单活动热身,一边看着岩壁下方的横移线路,大致找到黎晓唱演示的点位。
双手握住岩点,脚也踩上去时,耳畔回响起她在视频中的解说:“重心沉下来,不要锁肩,手臂打直。”
“向侧旁移动时,可以顶膝,推胯,靠核心和下肢力量带动身体重心,做整体平衡移动,而不是单纯用手臂拉过去。”
他一边攀爬,一边想,这真可以好好画个受力分析图,哪个部位哪个方向有多大的力,是一种多么微妙而灵活的平衡啊。
还有许多他此前没想到的巧思,比如,有些岩点还可以用手掌去撑,有些可以手脚同点,还有时候放开一只脚的支撑,单脚蹲点反而更省力稳定。
但视频中线路太长,他横向移动几米,就记不清后面的点位了。而且他和黎晓唱身高臂展差异颇大,爬起来常常觉得施展不开。
即便如此,李澍也觉得收获颇丰,和最初生硬笨拙的攀爬相比,似乎窥到些许入门的途径——当然,和视频里自如舒展的黎晓唱相比,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于是回到横移线起点处,静心回忆,再来一趟。
周五夜里寝室不熄灯,男生宿舍都敞着门,大家走东串西,呼朋引伴打牌打游戏。
有人说:“李澍呢,把他叫上。”
探头一看,已经戴上耳机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他今天怎么睡这么早?这刚十二点……”
第二天七点多,通宵鏖战的夜猫子们还在睡梦之中,李澍已经起身吃了早饭,赶去西门和大家汇合。公交车上更多是去买菜和锻炼的老年人,他们几个学生站在一处,叽叽喳喳聊得开心。
一路上黎晓唱还给李澍做了一番景点介绍:“据说杨家将曾经在这一带对抗辽军,佘太君还曾登高远望,所以也叫望儿山。哦,附近还有个地名叫六郎庄,据说杨六郎曾经在村里养伤。”
李澍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反正民间传说这么说的,听个热闹。”黎晓唱嘻嘻一笑,“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气势吗?西北旺这个地名,就是西北望……西北望、射天狼,立刻就觉得有英雄豪气了,是吧?”
射天狼有些远了,但是说到杨家将……
“这么说也对,”李澍想了想,“燕云十六州,杨家将里七郎八虎闯幽州,不就是北京么?”
黎晓唱惊讶:“小澍你知道挺多呀。”
“评书里听来的,我爸经常听。”
于是在黎晓唱的追问下,变成李澍给她讲勇闯幽州的一段。公交车走走停停,一站站过去,似乎他上大学后,就没有一口气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
一行人进入森林公园,从后山沿小路前行,树上还挂着一些红红黄黄的叶子,但时近暮秋,稀稀落落。枯叶铺了一地,踩上去咯吱作响,枝丫间透出的天空湛蓝高远,空气似乎都更为清冽。
黎晓唱从背包里掏出小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几个老队员拿着地图,对照周围山势,寻找适宜的点位加以标记。
李澍借着身高优势,站在外圈打量。等高线的原理并不陌生,他也提前熟悉了地图,但将密集的曲线和眼前的山势对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完全跟不上众人的讨论速度。
在路边取了两个点,众人沿山路继续前行。
黎晓唱问:“怎么样,还挺有意思吧。”
李澍挠头:“有点……没跟上。”
“没事儿,那是因为我们来过好多次了。”黎晓唱站在山路转折处,指着起伏的山势,和图上一一对应,“你看,这两个是山顶,图上这个葫芦腰,对应的是它们中间的鞍部;这里线条密集,说明地势陡峭,喏,这是峭壁;这个弯曲的部分,对应那边的山谷……”
李澍豁然开朗,图上指纹般圈圈划划的线条,忽然变得立体起来。他由衷道:“师姐识图能力也太强了。”
“好歹我也是出野外的人。”黎晓唱晃着脑袋,神色颇为自豪,但还是谦虚了两句,“也是因为从小就看吧。”
李澍好奇,她儿时的爱好也是与众不同。
“我爸是做工程的,修路,我小时候还跟着搬了两次家。”黎晓唱解释道,“我特别喜欢看地图,再和眼前真正的山川对应起来;沙盘也很有趣,就和微缩玩具差不多。”
众人身姿矫健,黎晓唱在林间步履格外轻盈,不时拈起路边的小果子和同学讨论一番,或举起望远镜寻找林间的鸟儿。
李澍提起一口气,跟紧队伍,虽然也觉得心跳加速,但走走停停间,也很快将呼吸调整过来,感觉最近的跑步没有白练。但爬山用到的肌肉群还是不一样,臀腿的酸胀感逐渐累积。他暗自咬了咬牙,跟上大家的节奏,不在人前显出疲态来。
回想黎晓唱背着巨型登山包反复爬楼梯的景象,这样平缓的坡度对她来说如履平地,所以无论何时她都说说笑笑,不知疲倦的样子。
有蓝色大鸟拖着长尾飞掠而过,李澍扭头去看,还没待发问,黎晓唱便说:“红嘴蓝鹊。”
“有点像……喜鹊?就是学校里也常见的那种。”
“哦,校园里常见的,灰蓝色的是灰喜鹊,颜色更深体型大一些的才是喜鹊,”黎晓唱解释道,“都是鸦科大佬,还组队打群架呢,不要招惹它们哟。”
林间的红嘴蓝鹊扇动翅膀,扑棱棱飞过,尾羽细长飘逸。
黎晓唱努努嘴:“校园里也有红嘴蓝鹊,不多;附近山区就比较常见啦。”
“那边,还有一只北红尾鸲。”黎晓唱向右前方指去,“大小和麻雀差不多,腹部看起来是橙红色。”
李澍接过她手中的望远镜,仿佛看到了什么,但手一晃,眼前一花,就分不出自己看的是哪个树枝了,一时有些窘迫。
他看向身边的黎晓唱。
她正仰起头,抬手在眉前挡着阳光,眼睛半眯着,另一只手指向林间:“现在,跳到后面那棵树上了,咦,这个季节居然还没有飞走的小家伙,是要留下来过冬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李澍只看到一片棕褐色的枝干和寥落的黄叶。
黎晓唱看他高高低低晃着脑袋,轻声提醒:“你先看好位置,比如,那两个树枝的交叉点,然后头和眼睛不要动,再把望远镜扣上去,这样,看到的就还是刚刚的位置了,是不是?哎呀,飞走了……”
别说没看到鸟儿,连名字李澍都只听了个大概,大致确定“北红尾”三字的写法,但“qu”是哪个字?
他有些尴尬:“我之前就认识麻雀,喜鹊……哦,刚知道灰蓝色那个叫灰喜鹊。”
“还有大斑啄木鸟呀。”黎晓唱嘻嘻一笑,提醒他。
老吴回头:“正常正常,我们总爬山,也不认识那么多。但协会里有几个人是很厉害的,再糊的照片,看一眼就可以告诉你是什么鸟。”
“观鸟我也不算高手,就认识常见的,再结合环境。”黎晓唱解释,“就像在岩壁下,远远看到你们几个,就算看不清脸,我也大概知道谁是谁呀。”
“不过,”她跳上一块大石头,举目眺望,“这儿的确是观鸟的好地方,山顶有个平台,春秋两季特别适合观测猛禽迁徙,前段时间我们还来过两次。”
“别提了,”曾勇插话,“那天上午跟着他们来,远远看到十几只,他们讲了怎么分辨,我也没大记住……这时候飞过去一群,我可激动坏了,然后黎晓唱告诉我,说那些是大嘴乌鸦。”
“谁让你中午就回去了?”她笑起来,“那天下午真是大爆发!”
李澍问:“现在还能看到吗?”
“最近有点晚了。”黎晓唱摊手,“明年春天吧。”
他“哦”地应了一声,略有失望。
“没事,到时候多来几次,肯定能看到的好多猛禽过境。”黎晓唱安慰道,“它们是很守约的。”
“想想看,也很神奇的对不对?”她极目远眺,指着东南方向,“那边就是繁华的城市,但向西向北就是群山。我们站的这个山头看起来小小的,但就像山林延伸到城市里的一个小岛。那些猛禽每个迁徙季要飞成千上万公里,年复一年。它们飞到这里,沿着山脊翱翔,眺望远处不断变化的城市,是不是也会觉得很奇妙,咦,怎么和前两年不一样呢?我们有没有飞错?我就想,城市上空出现的,是不是就是其中好奇心旺盛的几只?”
“而且,它们还是空气动力学高手,那些我们看不到的热气流和山间的动力气流,它们都能感受到。”黎晓唱张开双臂,衣角被风吹起,“就这样借着上升气流不断盘旋,不断上升,一路向着目的地,翻山跨海,特别坚毅、特别无畏,是不是?”
几个人一同站在山边,视野中一侧是连绵起伏不见边际的群山,一侧是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湛蓝高远的天空中,云朵层层叠叠,像是连起一道通向远方的长路。
她看向远方,而他此刻看向她。
说起这些时,黎晓唱的神情都变得与往常不同。她依旧笑着,但不是平日里嬉闹玩笑的模样,那是一种满是向往又坚定沉着的神情。
阵风吹得猛,扬起她的头发,在金色的秋日阳光中闪闪发亮。
今后的许多年,当李澍进入山林或是驾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看着远处的天与云,都会想到她脸上熠熠生辉的样子。
但黎晓唱沉静不了多久,过两分钟又变回熟悉的模样。
沿途有人问:“你进山看到过野生动物吗?”
“当然有啊。”
“那,熊猫呢?”
“呃,这个,到目前还真没有……”黎晓唱应道,“没有那么常见的。而且不是想象中那种,觉得大熊猫黑白分明特别好找,真到了林子里,它离你几十米,都不一定看得见!”
李澍好奇:“那,你们怎么做研究?”
“现在有红外相机啦,而且我们……”黎晓唱眼珠一转,“你听说过那个笑话吗?”
什么笑话,她怎么攒了那么多笑话?
她自己先笑得不行,好半天才稍微平静一些,继续说:“就是,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有《时间简史》吗?另一个人回答,我有时间,也不去捡那玩意。”
李澍不知道该不该报以微笑,这也太冷了。
黎晓唱强忍笑意,继续说:“但这个笑话对我就不一样了。我有啊,我在山里的时间都用来‘简史’,哈哈。对,实验室有冰柜,里面还有样品呢。”
曾勇制止她:“知道你说的是科学,但可以打住,不要再说了,马上就中午了!”
李澍也木然。他印象中,保护大熊猫,还是照看满地打滚、会抱饲养员大腿的乖萌团子。不要残忍打破少年的美好想象啊!
众人说笑间已经在山中转了一上午,确定了所有点位,又拍了各种或正经或搞怪的照片。回到山下,在路边随便找了家小店,愉快地吃了驴肉火烧,一人一大碗漂着翠绿葱花的清汤,在深秋的午后,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隔两日李澍去上网,搜索了一下北红尾鸲的写法,顺便看了关于校园常见鸟的科普贴。又收到那天山上的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忽然紧张起来。
黎晓唱盘坐在凉亭的长椅上,侧身笑着,眼睛都眯起来,而自己就在她旁边,微笑着看过去,好像两个人在对视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尴尬扭捏起来。
稍微平静,才想起来应该是她在说出野外的趣事,照片上一群人都在笑着看她,并不是他自己。
只不过,他第一眼的关注点,并没有放在其他人身上。
李澍长吁一口气,再看那张照片——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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