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了‘大神咒’,她便一日不敢停歇,苦心钻研。
这毗沙宫以无尽的雪和清冷伴她,而她,似被众人遗忘,一个人聊聊过着这泄不尽的日子。静等着天咒将至,以身赴死。
星月轮转,日月更替,须臾五百年去。
五百年后的毗沙宫与之从前,无分毫变化,仍是白雪皑皑。一眼望去,只看得到朦朦胧胧漫天飞雪。
冰湖之上,平添阖目凝神盘坐,与席地落雪化为一色。只见,她坐落之处未垒叠半寸落雪,更无半片雪沾身。
她周身似环着看不见的流水,雪花由天而落,还未触及她身,却无风而动,似流水浮花,随波逐流,在周身环飞。未卷入的,便落在湖面上,与她铺开的月白衣裙相邻,落下时两者化为一色,不绝不休。
这百年如一日,她皆在此打坐习法。借着冰湖下蒸腾的寒气净透心神,令周身法力愈加纯澈清透。
眼见着她一动不动似入定,忽地,却见她睁开双眼,起身,踩着落雪缓步走出冰湖。
她慢步行在飞雪之下,不缓不急,一身月白袍随风雪微荡,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姿。
只见她走进大殿,不一会儿走出来,手中提了一弯木桶,里面装着半桶雪水,飘着一舀水瓢。隐隐可见她用法力护着,才不致冰结。
行至殿外冰湖边,她蹲身看着用结界护着的新芽,探手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浇灌。
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种得第几棵树。起初不过觉得毗沙宫单调,想种些花木装扮一二,可连耐寒的青松也抵不过这寒意。
此次,她种的是流苏花。
是她拜托之前来此的仙侍带来的。听说此树耐寒,花开四月,果结九月,叶可泡茶饮,花如雪,簇簇拥裹,如霜雪覆叶。
“这么多年你也该放弃了,想在这冰殿种花,你是不是被冻傻了?”耳边,传来那道消失许久的声音。
自从她晕厥,这道声音再未出现。
平添似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顿了许久,才继续将法力化掌灌入绿芽,五百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终于肯出现了?”
它许久未应声。
平添起身,沿着冰湖边走向下一棵,蹲身,继续以法力浇灌,“我一个人无聊,你若不再以法乱我心神,我们便可在这雪境中做一番友人。”
雪突然下的很大,似某人心绪波澜。
那声音再次传来,“我不会再捣乱了。”
平添勾唇,抬头,似想寻它的处地,“你叫什么名字?”
“庚辰。”它回。
“很好听的名字。”平添笑,如空中下的愈大的雪。
她起身,提了木桶,朝殿内走去,问:“庚辰,你识字吗?”
“当然,本……大爷可比天帝老儿活得要久!”
她面上笑容愈深,“那你知道瞿如鸟吗?”
“是祷过山上的灵兽……”
……
“庚辰,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庚辰,流苏树发芽了……”
“庚辰……”
五百年来,毗沙宫第一次传来笑声。
神月也第一次在她面上看到笑容,虽浅淡如雪,却再无孤寂。
……
一日,庚辰突然问:“天帝老儿为何将你关在此处……”
彼时,她正捧着一本古史在看,探手,手边杯盏内的冷水便滚烫起来,只端到嘴边的功夫,便凉至可饮的温度。
她边饮,细细回想着,那些事竟已仿若隔世,便回:“我自愿的。”
“才不信。”庚辰闷声道:“毗沙宫可是一座天然牢笼,有冷凝玄冰作底,可困万物,没有人会愿意待在此处。不想说便罢了,可别骗我。”
平添不禁笑,将书轻放在案几上,“不骗你,你探探这毗沙宫可还有禁制。”
如她所言,元始天尊在此设的禁制早已卸去,这五百年她留在此处是为法术早成。况且,她已无处可去。
“怪人。”庚辰郁郁叹道。
平添莞尔,“那你呢?又犯了何错。”
许久,它回:“……小错罢了,不足道不足道。”
见它遮掩,平添便不再多问,不过也猜得出,定非一般违例。
她搁下茶杯,问:“庚辰,你想出来吗?”
许久,她听到一声,“嗯。”
“我答应你,等我法术大成,就救你出来。”
“目中无人,这冷凝玄冰可不是轻易能破的,何况,还有禁制……”
它虽如此说,却知这世上能破冷凝玄冰的,只她一人。
窗外,雪下的愈大,有风打着转,卷着雪入了殿内。
漫天飞雪之下,不见天日。
时间似在此停滞,觉不出任何年轮变换。
却又是五百年逝。
唯一可令平添真切感知到时光痕迹的,便是殿中阅过一遍又一遍的古籍,到现在不必翻阅,便知其中记载。连一些艰涩难懂的旁门术法,也随着时间刻在记忆里,熟极而流。
冰湖之上,她直挺着肩背阖目打坐。
眉梢和睫毛挂了冰晶,发顶、肩头皆是落雪,连铺泄在身后的衣裙也被白雪厚厚掩盖,成了雪人般,一动不动。
突然,只见漫天飞雪骤停。
毗沙宫顶厚白的密云炸出无数条裂缝,缝隙间似着了火,燎原般向周遭漫延。
终于,阳光从密缝中穿过,数万年第一次照进毗沙宫。
冰雪消融,化为雪水,滴滴坠落。
毗沙宫逐渐显露出它的真面目,琼楼玉宇逐渐褪去冰衫,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耀的令人睁不开眼。
玉柱上浮雕的皇鸟、鸾鸟、凤鸟相相争鸣,似活了般,连殿内帷帐也卸去寒霜,随风飘动起来。
湖边长至膝骨高的流苏树,本挂着三三两两绿叶堪堪活着。此时却飞速生长,枝干盘升,眨眼间便花开叶散,霜雪覆叶,美不胜收。
周遭瞬时变换,平添仍盘坐在冰湖上,双掌于腹间结印。
突然,她双掌化至丹田,浩荡的法力顿时由她周身溢出。便见冰湖生了裂纹,由她盘坐之地起,向湖边寸寸碎裂。
一片冰湖瞬时化为绿水,波纹荡漾。
下一瞬,放晴的天色忽然乌云翻滚,只见湖面波澜大起,湖心旋起漩涡,眼见着愈加深邃,暗沉沉通向湖底。
接着,湖底金光乍现,将乌压压的气氛照的刺眼,便听‘咚’一声,湖水激荡,从湖心跃然而出一只巨兽。
激起的水花于空中四落,于乌云下竟挂起一道彩虹。
她缓缓睁开眼,便见虹弯盘旋着一头巨龙。
它浑身龙鳞金光耀耀,一双五彩羽翼摇光散彩,此时正用那双金色的瞳孔看着她,威严华贵,有迫人的美。
“庚辰,原来你是条龙啊。”她看着它笑,眉目如虹璀璨。
巨龙低头凑近她,两根龙须漂浮空中,振起的双翼掀起风,拂起她肩头乌发和湖边飘摇的流苏花,“我可是应龙。”
平添起身,脚踩着湖面仰首望着它,手掌轻落在他鼻尖,“你这样大,以后跟在我身边可能有点招摇。”
“这好办。”转眼,它便收缩身形,化成一位身着黄袍的翩翩公子。
许是被冷凝玄冰困在湖下数万年,他肌肤透白似雪,此时嘴角噙着笑,翩然站在湖面上。
龙纹金冠束乌发,黄袍隐映暗金纹,贵气凛然。
乌云未散,下起细雨。
他脚踩泛着涟漪的湖面,大步朝她走来,眸中带着荡漾的笑意,“你既说到做到救我出来,那以后我便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平添微仰头,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子,勾唇露出笑意,“好。”
天际乌云未散,她抬手,一道银光破入空中。下一瞬,金阳四照,湖面波光粼粼,那道虹愈加耀眼。
神月隐身在她身旁,看着她面上清扬的笑意,嘴角不由弯起。
“庚辰,你有没有闻到竹香?”
平添突然朝神月站立的方向凑近,鼻头轻嗅。
神月僵身站着,低头看着她凑近,细细用视线描抚她眉眼,眸色温柔。
庚辰仰头嗅了嗅,远远道:“毗沙宫哪有竹。”
“也对。”平添忽地直身,迈步,从他面前错身而过。
“平添,我住哪呀?”远处的女子抬了抬手,指了指偏殿。
“不要,我要同你住一起……”男子行在她身侧,撒娇。
……
又是一日无寒雪的日子。
流苏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两方木椅,庚辰拿了平添的书遮面,隔了刺眼日头,仰身睡着,身上积了薄薄一层流苏花。
旁侧,平添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一阵暖风吹过,那人脸上的书忽掉在地上,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庚辰伸着拦腰坐起,看她蹙着眉,心思并不在书中。低身添了茶,探身递给她。
“这些书你早该倒背如流了吧。”
平添微笑,阖书接过,轻饮了口,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
“你怎么如此看我?”庚辰戒备地看着她,仰身远远避着。
“我问你,千年前那场梦真的不是你所筑?”
庚辰皱眉,不知为何她竟记了一场梦千年,“你为何对那场梦一直念着?梦中发生了什么?”
平添凝着他,脑中忆起那双幽夜深沉的眼,眉头愈深。
“我梦到一个人,很在意……”
庚辰诧异,逐渐肃了眉,认真道:“你当时虽法力干涸,但有冷凝寒冰锢着我,你的梦我并不能操控。”
“第一次,我引你入了过去梦,第二次,是未来梦。”
平添心头一跳,未来梦……
庚辰解释,“梦分三种,过去梦,未来梦,和虚无梦……”
“没关系。”她突然开口打断,眉尖心事已卸去。
将来,她总要遇到……
“也罢。”庚辰又仰身躺下,忽然指着天际那道结界,问:“你为何设了结界?”
平添看向他,“庚辰,无论如何不要出结界。”
庚辰面上的笑逐渐淡去,却勾了唇,“反正你在哪,我在哪,去哪里都无所谓……”
夜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散珠般击在檐壁上。
平添安然睡着,忽听雨声中隐着别的声响,她起身出了殿,随着那声音亦步亦趋,竟行至偏殿门外。
她静站着,听庚辰的声音从门内传出,那声音克制,却在颤抖,似在承受难以忍受的痛楚。
毗沙宫的雨下的愈大,将他的声音若有若无遮掩,她阖目,眉头蹙着,三十五天哪里来的雨……
“别进来。”
平添的手轻抵在门上,听庚辰的声音从门内传出,他故作轻松,声音里竟听不出丝毫端倪。
“所以,自我救你出来,每日都会如此吗?”她问,隔着门。
“平添,我不会有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平添的手逐渐捏紧,再未迟疑,推开门。
凛然的寒气从殿内迎面袭来,将她的步伐生生止住,寒气溢出,殿外飞雨,忽地化成飘雪。
庚辰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周身寒气流转,从他身下寒霜漫延,将整座殿化成冰窟。
他看着她朝他走来,声音打着颤,“你从来不听我说什么……”
平添屈膝,揽他靠在怀中,声音微凉,听在庚辰耳里却是温热。
“你为何从不对我讲,冷凝寒冰其实在你体内。”
他笑,面上笑意破碎,如凝结的寒霜。“这数万年我都撑过来了,这些对我不算什么……”
平添不再同他讲话,掌心化力,便覆在他胸前。
下一瞬,她的手被一只布着寒霜的手握住,她垂眼看向他,神色温柔,“别担心。”
语罢,只见她掌心聚起法力,流窜庚辰经脉,寻着他体内冷凝玄冰,然后用法力寸寸缠着,一点点,将其粉碎。
待毕,趁庚辰昏睡,她出了毗沙宫。
临走前,她在殿外又加层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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