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千年来第一次出宫,她竟不舍即刻借法飞行,步步行去……依着记忆,行至一静谧曲径,见竹林茂密,闻鸟声频频。
竹林外,有一片翠湖。
他,是她这千年遇到的第一个人。
毗沙殿的湖过去总锁在冬季,他脚下的湖,却似一直是春天的季节。
男子手持双月神戟,在湖面武动,动作游龙般繁复,每每移步,湖面便在他脚下荡漾,暖意融融。
长戟映着暖暖的日光,流光般划过,刺入她眼里。她看不清他面容,只见那身姿皎洁如月,却携着游龙般的刚劲猛烈。
她不由迈步朝他走去,脚踏上飘着竹叶的湖面,水波在脚下流动。
平添动作很轻,那人却异常机敏,神戟一个打转倒收于臂间,回身,看向她。
他身形颀长,着同她一色的月白长衫,清荡如月,衣襟处浸了汗,倒为他添了分人气,否则便太过清绝。
她的视线远远落在他手中的双月戟上,有九尺长,戟杆银纹雕着麒麟神兽,戟刃刺目,银光般流淌,率先开口道:“好威武的神戟。”
神月蹙起的眉在看到她时,便瞬时瓦解。
自从她在宫外设了结界,他便再未看到过她。此时得见,见她眉眼比他记忆中还要清亮。
手中长戟打了一个转,横举至她面前。
“我可以碰吗?”她惊讶。
“可以。”他笑,如湖上洒着的阳光。
她上前,正欲接过,鼻尖却嗅到他身上竹香。这竹林环绕,只有如他长日在此修习,身上或可沾染上。
“神君去过毗沙宫。”她确定道。
神月看着她,正要回答,忽然,他抬眼看向她身后,湖边有一黄袍男子正看着他们,眉眼深凝,似正似邪。
他蹙了眉,紧握长戟瞬身刺去。
平添急回身,便见庚辰正皱着眉头侧身躲过一击,胸前衣襟,被法力裹挟的劲风划破。
“庚辰!”
神戟一击刺空,转而横砍过去。只瞬间,她已挡身护在庚辰身前,以法化盾,生生挡下重击。
两人近身相抵,平添凝目看着对方,“神君这是何意?”
神月蹙眉,看向她身后。庚辰正噙着笑,嘴角斜斜扬起,很是得意的回视他。
退身,掌中戟缓缓化去。
“你要护他,该早做打算。”语罢,神月便错身离开,身上带着凉意。
“平添,这神君好凶残,吓我一跳呢。”身后,庚辰拍着胸膛,似心有余悸。
平添知,这不过是他装出来逗趣的。他虽虚弱,方才对上那神戟却从未惧过,“你怎会来此?”
他叉腰,“你趁我睡着偷偷跑出来,我便跟着咯。”
她无奈,“庚辰,我要去三十四天,你不能跟着我。”
“为何?”他似不知。
万年前的事迹,她清楚他仍耿介在怀,而她不欲提起伤他,只轻声劝慰,“你听话。”
“好吧。”他闷闷不悦,却听话,化身朝毗沙宫而去。
平添不敢再耽搁,使了瞬身术,朝三十四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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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赤天宫,同千年前没什么变化。
一路行去,瑞草奇葩作伴,芝兰香蕙提香,一方浊池盛清莲,金莲虽娇羞抱团,不肯绽放,却已有飞鸟彩蝶相映。
与清冷隐秘的原始宫相比,意境斐然。
旧景重映,她千年无波的心绪重泛起涟漪,脚步不由变缓。
忽听,前路传来脚步声,她侧身躲入金池后,“趁老君未归,赶紧将草药备好,否则又讨了斥责去。”
三两药童快步从她身边行过,脚步匆匆。
听闻老君不在,她紧揪着恐欲故人的怯意忽而散去,大了胆子,朝兜率宫行去。他被困数万年,受冷凝玄冰日日侵蚀,亟需丹药恢复。
老君对他的金丹历来宝贝,今日这兜率宫却一反常态,无人值守。
她未多想,推门走进,按着老君的习惯,径直走向左手边的琉璃柜,可助庚辰恢复的归元丹,正放在里面。
忽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拿了金丹正欲躲,却听,“妹妹果真来了。”
她挪移的脚步一顿,便见堇色烟拢纱裙随步先入眼,接着,黎兮迎面走了进来。
“是你。”
“得见故人,妹妹似乎并不高兴。”黎兮笑着朝她走近,眸中并无笑意,“可我却想妹妹想得紧呢。”
平添并不想与她多加交谈,迈步就要离去。
“你自该赶紧回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黎兮在她身后慢悠悠道。
她止步,回身看向她,“何意?”
黎兮笑,此次才含了真切的笑意,“父君已派天杀大将去了毗沙宫,那条应龙恐怕……”
话音未落,平添已化身离去。只见一道银光从大赤天宫闪过,径直登去三十五重天。
她方离开,太上老君便在丹房出现,眸色担忧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抬手,拦下宫中欲追去的天兵。
“见过老君。”黎兮端持着朝老君行礼。
太上老君神色严肃,带着审视看向她,迟迟未让她起身,“你同平添自小长大,却对她怨恨颇深。”
黎兮屈着膝回话,一番恳切之情,“老君误会了,黎兮是看她与那应龙相伴千年,不忍。”
老君眉目忽然凌厉,“看来天帝千年前罚你,还是不够。”
“不,正是因父君只罚我,才不够。”黎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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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沙宫内
庚辰正懒洋洋躺在流苏树下的木椅上阖目凝神,流苏花雪白,在微风中招摇,斑驳地洒在他黄袍上,一片静谧美好。
忽地,结界被人无声化去,他睁眼,便看到列列天兵环围在他周围,各各手持天戟,凶神恶煞。
为首的,是九天杀神大将,他在雷部诸神中一等一的强悍,却偏偏生的一副白净书生模样,令敌手不禁忽略掉他手中那副可通天雷的杀神鞭。
他此时肃目睨着庚辰,道:“应龙,你十万年封禁刑罚未满,便擅自逃离,可知罪?”
庚辰缓缓起身,身上的流苏花渲染飘落,只道:“要打要杀出去再说,不要殃及这宫中草木。”
这一花一木,可是他看着她千年来如何悉心护佑的。
“你若伏罪,本将自不必动手。”说着,一副金鞭化现在杀天大将右手中,金雷滚滚朝庚辰勾去。
庚辰虽法力极虚,却反应极快,侧身迅速避过金鞭,却见那金雷不止,朝身旁的流苏树勾去。
若触及,定树毁花灭。
他拧眉,来不及多想,瞬身挡在那金鞭前,只听‘砰’地一声,他被金鞭击飞,重重撞倒在流苏树干上。
流苏花潸然落下,落在被雷火炙伤的胸口,他目含怒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沉声道:“我说了,不许在宫中动手。”
接着,他化身成龙,只听一声龙啸,于流苏树下朝九天飞去。
“即便化为真身,你也敌不过这杀神鞭。”杀神大将手握金鞭,随即追上。
乌云骤聚,细雨纷纷。
金雷滚滚而聚,水柱旋而升起,庚辰与杀神大将于空中缠斗,乌压压积云后,金雷明灭,交战正酣。
可这场战局,一开始便有了定数。
只见一道金雷炸空,接着,龙啸袭空,庚辰从九天之上坠落。
杀神大将手下未停,瞬身现于庚辰身前,手中金鞭再次朝他袭去。
一道身影忽地出现在毗沙宫外,眨眼间现身于半空。
平添双掌结印,化出法盾与金雷相抵,两者相触,金光刺眼,耳边噼里啪啦作响。
从得见应龙出世,她便清楚庚辰被困万年的缘故。便设了结界,日日等着他派人寻来。
却没想,他竟趁她不在,派了杀神大将前来。
她心生怒意,寸步不让抵着金雷,掌心皮肉灼裂,她却似无感,任掌心鲜血缓缓淌出……
杀神大将见伤了平添,急忙收手。
平添正趁此机回身看向庚辰,见他全身雷痕遍布,心升疼惜,随即化出金丹,给他服下。
丹药化解,五脏六腑顿生暖意,庚辰这才知她离宫是为他寻药。视线凝着她血肉模糊的手,眸间升起不忍。
“你给我吃的,是毒药吗?”他声音虚弱,仍不忘在她耳边逗趣。
“闭嘴。”
方落地,杀神大将拱手朝她行礼,“神主。”
平添看向来人,定声道:“是我碎了冷凝玄冰放他出来,天帝要罚,该罚我。”
杀神大将为难,看向她身侧庚辰,“神主可知他犯何罪?”
“无论何罪,他已受到惩罚,往事不纠。”
“他看管彩石不力,令补天石被偷,使女娲娘娘以身补天,陨落三界。此等罪孽,如何不纠!”
声音从正空传来,平添抬头,冕旒冠前的十二旒五彩玉石遮住来人面容,看不清他神色。
“天帝。”众人皆拜。
唯平添与庚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仰首看着天帝,辩道:“庚辰是有错。可他为天界征战,战绩彪炳,杀蚩尤,斩夸父,擒获无支祁。”
……更是女娲坐骑。
“女娲娘娘不会愿意看他如此受罚!”
“你错了。那冷凝寒冰正是女娲所制!”天帝的声音浑厚响起。
平添惊愕,转头看向庚辰。
他似一开始便知道真相,面色平静,只眸间带笑看着她,笑中带着苦涩,并不入心。
她的心缓缓揪紧。
原来,他是被抛弃的吗……
既如此,她暗暗下定决心,仰声道:“庚辰罪孽,罪无可恕!”
“平添以三界神主之名,替他担起这罪过。万年后天咒前身寂,不求功,只为抵庚辰之过!”
她神色坚定,言语无疑,声音震彻毗沙宫,在场众人皆被她所言震住心神。
庚辰更是惊愕,闻声看向她,“平添……”
平添勾唇,对着他笑,“我既救你出来,便不会再让你被囚。”
“平添,你休要胡闹!”天帝怒道,“杀神大将,将应龙拿下。”
许是怕伤到她,杀神大将并未出手,朝身后天兵招了招手,便见锁神鞭蛇舞般从四面八方朝庚辰缠去。
平添侧身将庚辰护在身后,化力振掌,天兵被她法力击退,锁神鞭根根断裂。
“想碰他,先问过我。”接着,她掌间化埙,埙身沾了她掌中血。
正欲战,却听,“天帝且慢。”
一道仙气凛然的身影突然出现,神月缓步行来,止步天帝身前,“若让应龙赎罪,或还有一法。”
天帝见是他,敛了怒容,“弗清神君请讲。”
神月眸色淡然,看向庚辰,“你可愿与神主签订血契,供她为主?”
“……我不愿!”
“我愿意!”
平添诧异,看向身后庚辰,“你疯了。”
庚辰看着她,眸中盛着笑意,“平添不是挺喜欢他的弑神戟。不如,我化作一件比那强百倍的神兵。我这身金鳞,可非一般神兵可抵,你可是赚了。”
她蹙眉,不欲再听他逗趣的话,伸手拉住他,“我带你离开。”
身后人的脚步却未挪动分毫。
她回身,庚辰正如与她初见时那般,嘴角微扬,眸中荡漾着笑意,看着她,“平添,这千年有你,我很开心。以后,就让我一直伴着你。”
“我不允!”她失去这千年来的镇定,朝他怒道。
庚辰的手抬起,第一次落在她面上,拂去她眼角清泪,笑意于他眸间逐渐淡去,化为深深地不舍和眷恋,“可我想陪着你。助你,抵天咒。”
语罢,一道金光忽定住她身形。
“庚辰,我不要你化为剑灵!”
他充耳不闻,划破手掌,两人鲜血于空中交融,契约大成。
接着,只见他化身巨龙,决然入空,乌云在他身边翻涌,龙啸声起,雨潸然落下。
金光四耀,平添睁不开眼,待金光逝去,空中悬着一把利剑。
那剑,剑尖如闪电,远看光色冷然,剑身无一丝纹路,薄如蝉翼,清荡荡如一剖流泉,冷毅盎然。
雨滴落在剑身,不做任何停留便滑落,连水痕也无。
“庚辰!”
可这世间再无声音回应她,只闻剑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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