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袖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彻底落下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漆黑的小路上,借着浅淡的月光,勉强分辨脚下的路。
远远地,他看见了自己居住的小屋内的橙色灯火,心里焦急。
这个时间,早就过了晚饭的时间,许多农家都已经上床休息了,而他才刚刚回来。
心里越急,脚下就越发走得不稳,一个踉跄,被横在路上的树枝绊了一下。
倒是没有摔倒,可是终究是狼狈。朝袖半边扯坏的衣领滑了下去,露出一截添了许多道抓痕淤青的肩膀锁骨。
树上传来鸟儿振翅而飞的声音,朝袖有一瞬间的分神猜想是乌鸦还是麻雀。
一道柔和的光落在了他的脸上,这道光从天而降,点亮了咫尺的空间,带来了点点温暖。
朝袖吓了一跳,他发现随着这道光而来的,还有一个人影,却在下一刻发现,是言雪提着一盏灯。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打火的火石。
难道她刚刚是在树上,见到他回来,才点燃了灯?
想到这里,朝袖的心忽的被拧了一下,而灯火下的那个人,还是那严肃沧桑又漂亮的面孔,一双眼睛漆黑又干净,像是什么都看得透,又仿佛不染尘埃。她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简简单单的在这漆黑的夜里,泥泞的小路上忽然出现,为他照亮了一点点光,仿佛随意而为,又像是刻意等待。
她甚至没有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只是掉头,走在他的前面为他领路。朝袖的呼吸却颤了颤,他没管破碎的衣服和青紫的嘴角,小心翼翼又安心的跟在言雪的后面,亦步亦趋。
又酸又暖的水浸泡着他的心,搞得整个人都异常的矫情,这里也痛,那里也痛,心里委屈,就连肠胃都在喊饿。
嘎吱——
木门开了又合上,他们到家了。
温暖的灯火,头上有屋瓦,屋内有床榻。
朝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言雪在那边刚刚熄灭手中的灯,头也不抬的说道“新挖的笋在灶台上”
她也还没吃饭,她在等自己吃饭?
朝袖了然,急忙挽了袖子说“我来做……”
言雪把灯放在了地上,从略显昏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她说“不急”
于是朝袖愣愣的、听话的坐下,在两个人的肚子接连起伏的‘咕噜咕噜’的叫唤声里,让言雪给他破碎的嘴角上了药,挠破的手臂肩膀处理了伤。
江湖人用的药,见效快,但是都很烈,用在皮糙肉厚的剑客身上没事,给清瘦的朝袖用上,却是受不住。
他先是痛的‘嘶’了一声,抬眸悄悄看了言雪一眼,见她睫毛颤了颤,手里的动作竟然变轻柔了许多,朝袖心里欢喜又酸软,呼痛的更厉害了,‘嘶嘶’声不停,像是养了一条不安分的蛇。
衣服早就被撕坏了,可惜是十分可惜,却也方便上药。
朝袖的胳膊瘦却不弱,毕竟常年自己照顾自己,手臂也结实。明明他可以自己来,朝袖却故意没有提,看着言雪耐心又硬邦邦的给他胳膊上擦了药。
轮到肩膀,言雪迟疑都没迟疑一下,直接命令道“领子”
要知道这里男人打架,特别是家庭主夫撕勾引了自家婆娘的‘小妖精’的时候,下手都是特别的狠,扇耳光,抓头发,又挠又掐又打。朝袖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没被揪成秃子。
言雪说的不迟疑,朝袖的动作也没有犹豫,干净利落的把早就破烂的衣服往下一拉,衣衫滑落至上臂的中部,露出半边肩膀,里面白色的中衣也连带着拽了下来,胸膛半敞,春色半露,也没觉得不自在。
朝袖没有不自在,言雪也没有。她以一贯的手法给朝袖上了药,手上带着习武人掌握不好普通人承受力道的僵硬。言雪的手上全是练剑的茧子,而朝袖的皮肤却是光滑的,柔软的,滑腻的,就像是胭脂铺里卖的香膏。
擦好了一边,朝袖扯上衣服。言雪问他“另一边有没有受伤?”
朝袖答道“没有,就这一边,我躲得快”,语调还有点孩子气的得意。
说完这句,他语气又低落了下来,抱怨道“裤子都脱一半了,就被人闯进了门,钱也没挣到,亏了”
“也不知道明天龟公会不会找我要钱赔打坏的家具——那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破桌子破碗的,他倒是也好意思”
嘀嘀咕咕的磨叽了几句,谨小慎微的样子飞了个一干二净。
两个人的肚子同时叫了起来,声音绵长又销魂。
朝袖止住了话头,终于想起去厨房做饭了。
言雪听他啰嗦抱怨也没有不耐烦,见他起身做饭就自己把药瓶收了,想往自己怀里揣,手顿了顿,站起来走到屋内仅有的一个柜子前,拉开抽屉,把药瓶扔了进去。
待她把抽屉又推上,手还停在把手上,她低了低头,眼睛垂着,听到肚子又是‘咕噜噜’一阵叫唤,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抹笑。
两个人终于填饱了肚子,夜色已经很深了,言雪还记得把自己的问题问了朝袖。
“你是说尹县令的把柄?”,朝袖总有种违和感,一个江湖剑客,想要报官?
言雪点头“没有人出钱让我杀她”
她接了不少杀人的单子,都拿到了报酬。师父教过她,行走江湖,也不能没钱。这一点,莫问峰上的师姐师妹们都学的很好。
朝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朝廷里有什么好官。如果真的有好官,我也不期待能够到我们的镇子上来。不过我听说过,典狱司的董沐书董大人是个铁面无私的好官”
言雪说“那就找她”
朝袖问“这种大官都在滨城,该怎么找她?”
江湖人总有江湖人的办法,莫问峰有莫问峰的门道。
朝袖不懂,不过他看言雪一副笃定的模样,也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言雪说“休息吧”
朝袖说“哦,好”
还是言雪在里,朝袖在外,两个人,一张床,一床被。
熄了灯,朝袖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明明很困,却睡不着。
他没有翻来覆去,甚至都没有睁眼,只不过呼吸却瞒不过身旁的练武之人。
寂静的屋内响起语调平平淡淡的女声“我可以点你的睡穴”
朝袖愣了一下,睁开眼睛,侧脸看着身边人。
言雪当然没有睡,她的夜视能力很强,漆黑的屋内,朝袖看不清楚她,可是她却看得清楚朝袖。
朝袖感觉到言雪在看自己,他想了想问道“是能立刻睡过去么?”
言雪答道“能睡个好觉,以前师门里哪个师妹失眠,就会求我来点她的睡穴”
为什么会失眠?当然是……被她打的。
——不过虽说只是一个穴位,懂点功夫、有内力的都能点,但是根据其他师姐们的反应,由她点的睡穴效果最好,不仅睡眠质量高,还能做个好梦。
“那我试试吧”,朝袖同意了。
闻言,言雪伸出手,飞快的在朝袖的颈侧一按。
朝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言雪顿了一下,手指在他的颈侧轻轻地蹭了一下,那滑腻柔软的感觉附着在她的指腹,让人流连。
下一刻,她就把手抽了回去,闭上眼睡觉了。
清早,窗外鸟鸣声清脆,预示着一个好天气。
朝袖这一夜果然睡得很好,醒来后精神十足,身上和脸上的伤也不疼了。
不过他也知道,昨天闹得那么厉害,这几天他还是消停点比较好,免得再被人堵上门打一顿。
于是他今天没有出门,坐在门栏上,看着言雪在院子里练剑。
这样的侠女和他就不是一路人,朝袖以前见过卖艺耍把式的,只会零星的拳脚功夫,靠着卖艺讨碗饭吃,再厉害一点的,就是加入镖局,替人家走镖为生。
朝袖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他那时候想杀人,孤注一掷,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希望渺茫,于是想尽办法才发了个杀人的单子,本身也没想着有人能接。
却是没想到言雪接了,还替他把人杀了。
朝袖想,别人口中的江湖在他的眼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眼前的这个江湖人按理来说与他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
他看着言雪练完了剑,主动上前递上了帕子与水,试探着问道“我今天想去个地方,你能和我一起去么?”
言雪看了他一眼,见着朝袖忐忑又暗怀期待的模样,心念一动,答应了下来“好”
朝袖果然开心的笑了。
他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零零碎碎许多东西,言雪瞥了一眼,心里就猜着了个大概。
出了院门,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延伸至深山里。四周密林阴翠,时不时传来鸟鸣。昆虫低语,清晨的雾气还未在深山中散去,野草上沾着水滴。
朝袖走在前面,这条路他走过几遍,已经很熟悉,只不过山路崎岖,却还是难免踉踉跄跄。而言雪则如履平地,时不时还能拉上他一把,让朝袖上上下下方便一些。
绕过了大半座山,人的痕迹多了起来,地上又重新出现了踩踏出来的路,言雪不小心踩到了一枚未燃尽的纸钱。
这里是一片坟地,墓碑或是石碑或是简陋的木牌。
总的来说,是一片很破败荒凉的坟地,绝大部分的坟前都是荒草丛生,只有那么一两座是有人打理过的。
朝袖来到了一座很新的坟前,石碑上简单的刻着一个男子的名字,却没有姓氏。
碑前放着一束凋谢的野花,言雪怀疑可能是朝袖放的。
朝袖蹲下来,简单的清理了一下,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好。
“他死的不干净,宗族嫌弃丢人,不愿意把他安葬在祖坟里,也不让墓碑上刻上家族的姓氏,于是他的父母只能将他葬在这里,和一群孤魂野鬼作伴”,朝袖说道。
这是尹县令的女儿糟蹋的好儿郎中的一个。
“其实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他帮过我,我想,总不能让他白死了,总得为他做点什么”,朝袖指着墓碑上的名字,轻飘飘的继续说道“他本可以和镇子上那些好人家的小少爷一样的,干干净净的长大,安安分分的等待出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女郎,生上几个不省心的儿女,平平淡淡的过一生。倒霉一点,他嫁的妻主或许爱偷嘴,也许还会偷吃到我这里,那时候我就多收他的妻主点银子,就当是替他出口气。要是他知道了,背地里骂我或者堵上门来打我,我都不生气也不还手,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要是想和妻主和离,闹上公堂,我还能给他做个证人”
朝袖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只有一点点哀伤和惆怅“只是可惜,他年纪轻轻就死了”
“要说我多伤心是没有的,我和他又不熟悉,名字还是跟着他父母来到这地方,看着他下葬,才知道的。不过他是帮过我的,虽然他不喜欢我,也看不上我这种做皮肉生意的,但是他确实是帮了我。长这么大,没有人无缘无故的帮过我,对我好过,他是天性善良,还是后天教养让他有帮助陌生人的德行都无所谓,总归他是帮了我的。既然他帮了我,我总是要为他做些什么。他都死了,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对害死他的人做些什么了”
朝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言雪也听得理所当然,没有觉得他说的有任何问题。
言雪说“我十五岁那年下山,回到老家,把该杀的人都杀了,又给当年的邻居留了一袋金子,那是我攒了七年所有的钱”
“一袋金子啊……”,朝袖惊叹道。
言雪点头,莫问峰上缺什么就是不缺钱,师父又是个非常大方的人,特别是在喝多了酒的时候,就愿意给他们派发零花钱。
朝袖问她“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金子呢?”
言雪回忆说“当年我全家人都死了,房子也被烧了个干净,除了我,只留下一只猫,邻居家收养了它,还叫它以前的名字,并且养的很好”
她回去的时候,那只橘猫已经是只十多岁的老猫了,懒洋洋的趴在屋檐底下晒太阳,肥的就像是一个大号蒲团。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曾经她家的猫,还听见猫现在的主人唤它名字、叫它吃饭。
“你喜欢猫呀”,朝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神态有两分天真,更多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的欣喜。
言雪又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有毛的,不太大的,都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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