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如墨,风裹着细雨将城墙旧得褪了色的旗卷起,昏黄灯火在夜色中模糊摇晃,阔大的东平门却只闻雨声淅沥窸窣。
四丈余高的宫墙下阴影深深,安静跪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轻轻地伸了手,将面前那只在水中挣扎的蝴蝶轻轻拾起,仔细收入了袖中。
粗重的镣铐拖在石砖上有细微砂砺声,衣袖浸没在身旁的泥水里,湿沉脏污,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
谢子灵一动未动,阖眼听着风唳。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畔传来轻而缓慢的脚步声,油纸伞影碎映在水面上,随城墙遥远的烛光微微晃动。
四下昏暗漆黑之中,那道随风鼓起又落的青色裙裾成了唯一颜色。
谢子灵抬头望过去。
雨丝在伞骨尖汇得细细的流,那双含雾的眼睛安静看着他。
里面有令人熟悉的怜悯,却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悲切,浸在水意里碎开。
孟与青握着伞,唇动了动,却始终无声。
谢子灵只与她对视稍许,便垂了眼微微颔首,声音稚嫩又沉稳:“子灵因因果而去,不必介怀。”
他实在是聪慧得可怕。孟与青心中一颤。
她上前半步,可油纸伞下方寸一隅依旧只能为他辟出半扇潮湿的护佑,青色的衣袖坠落在肩上,有很淡的雪松清香。
谢子灵道:“姑娘莫脏了衣袖。”
飘簌的雨丝落在脸上冰凉,孟与青终于低声开了口:“可有话要留于张阁老,或是其他人。”
沉默片刻,面前的人轻摇了头:“生死茫茫,子灵无意令老师徒增伤心。”
风拂动他微湿的长发,因瘦而过分大的眼中微微阖起,素白的一张小脸有伤痕,却无损灵资。
“我明白了。”
孟与青颔了首,缓慢地退开了距离。
那淡淡的雪松香气于是消失不见。谢子灵指尖微蜷,忽而道:“孟姑娘。”
孟与青握着油纸伞的手指一紧,回头望去。
她青纱的衣袖灌了风招摇欲飞,眼中有亮光与隐约的期盼。
可那小小的身影却只微微低头,从袖中小心掏出了一只灰白孱弱的、湿哒哒的蝴蝶。
孟与青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谢子灵的声音很低:“多谢你。”
他小而细长的指上满是青红淤痕,粗重铁链坠得腕骨几乎折断,皮肉更是磨得不成样子。
滚烫的一滴泪水重重砸在手背上。
谢子灵沉默片刻,缓慢放下蝴蝶便收回了手,不再看一眼对方,平静阖起眼来,背影跪得更加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轻而缓慢地远了。
“陛下!求您三思!”
“陛下!废太子十余年里广济善行并无任何作恶!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求您收回成命!”
雨中,一位位朝臣跪湿了官袍,从日到夜求了整整十余个时辰,声音嘶哑难辨,却还在伏身磕头。
遥远处的宫殿门紧闭,里头不断传来暴怒砸盏之声,门外的小太监低头打了个哈欠候着,对周遭动静置若罔闻。
突然之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猛地咳了几口血后昏倒在雨中。
周围的人顿时惊慌成一团:“赵大人?!赵大人!来人啊!快来人!”
周德清从宫殿里出来瞧见这一幕,心底嗤笑了声,佯装的担忧甚至懒得浮于表面:“赵大人可有大碍?这样湿又冷的雨,依奴婢看着不如赶紧送回家里好好将养几日吧。”
眼看见来人,周围几个年轻些的国子监出身的官员顿时愤怒不已,红了眼骂道:“阉贼!”
袖口却被人重重一拉,朝他隐晦地用力摇头,年轻官员这才咬牙憋了怒气,拱手大喝一声“求陛下收回成命!”后重重磕了个头。
他急促呼了几息,终于背起赵侍郎,起身随宫人朝偏殿的地方了。
其他的人已经重新跪好,脸上血色越发淡而疲惫。
周德清冷笑一声,嫌恶地瞥一眼雨,一摆佛尘转身回了檐下。
……
“老爷,您何必再蹚这浑水,”妇人眼含泪水,攥帕上前,“若是陛下动怒,妾身真的怕——”
她不敢往下再说,颤着唇,满眼悲痛。
张阁老闭着眼,眼下有劳累之极的青黑色,声音缓而苍老:“就算只有半分希望,也要试上一试。”
暗红色的官服有些旧了,大带磨损得发白,丫鬟抖着手扣紧了。
张阁老睁开眼,脸颊枯瘦:“阿婉,若我过了丑时未归……”
“妾身知道,老爷不要再说了。”妇人抱着他的手臂,直哭成了泪人。
一双手重重落在她肩上,拍了拍:“婉婉……好好照顾燕城和嘉儿。”
闻言,妇人耳中嗡鸣,终于忍不住痛哭出了声,用力地拿帕子压了声音,几乎站不稳。
周围的婢仆们同样湿了眼睛。
张阁老用力地抱了她很久,终于缓慢松开人,抬手:“折子。”
丫鬟忙将那封早已备好的厚厚奏折放在他手上。
“婉婉……我对不住你。”张阁老攥紧了折子,叹息丢下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后,便起身朝外走去。
“老爷!”妇人跌倒在门边,哭红了眼睛。
那道背影苍老佝偻,却挺得笔直,头也未回。
“陛下,张阁老现下正在外头跪着,您看……”
贞康帝猝然睁开了双眼:“张思弘?他来做什么?”
周德清恭恭敬敬道:“那贱奴乃是张阁老唯一的入门弟子,今晚怕也是来求陛下……”
“让他给朕滚回去!”贞康帝猛地一拂手中道书。
周德清一摆拂尘,弯腰将那书捡起,恭敬放在案上:“奴婢自然是劝了,可是大人并不愿意离开,奴婢也是无办法。”
随他话落,外头张阁老忽而扬声道:“罪臣张思弘!求见陛下!”
而后是重重的、一声接连一声的磕头声。
“阁老!”外面模糊地急乱起来。
贞康帝怒极,眼底血丝爆满:“好啊,好啊……都要逼朕……”
“陛下!求陛下放过谢焰!”
“求陛下!”
一片声嘶力竭的叩求声中,贞康帝竟缓慢地平静了下来,站起了身。
旁边的宫人头皮发麻地深深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却似乎对殿外的动静置若罔闻,走向一旁的兵器架子边,抬手抽出一把剑来,自言自语一般:“周德清。”
“奴婢在。”周德清说。
“你可知……人彘是怎样做的。”
周德清眼睛一动,却未吭声。
果然,贞康帝并未要他回答,眯了会儿眼,才摇头晃脑道:“当年朕的母妃,小德妃,就是被那贱人做成了人彘……那么大的一个罐子,里面全是血、肉、还有蠕动着令人作呕的虫子……她哭着求我杀了她,我不敢啊,我拼命摇头,说你再等等,等父皇为我定下封地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他心情过于激动,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呛得脖颈通红,且并没有要停的迹象。
一个小太监左右看看,迟疑抖着手上去送了茶盏:“陛——”
“啪嚓!!”
茶盏猛地跌碎一地,溅起的水烫在手背上,周德清微微皱眉。
贞康帝握着剑柄,看着小太监因惊恐和怨恨而瞪大的眼睛,喉间还在呼哧着,痰液含糊不清:“你猜后来怎么着?”
周德清在心底悠悠叹了口气。
前朝太后与当今陛下谢镐的生母乃一母同胞亲姐妹,后因争宠决裂,视他们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嫡长子晋惠帝被立为太子后,前太后没少磋磨他们母子,做人彘、泔水热油、甚至命太监□□……直到小德妃终于在一次辱没中窒息而死,谢镐才得终于以离宫前往封地。
雨天宫室内昏暗,偌大的宫殿内只燃着几根长明烛,将贞康帝已经隐约苍老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他缓慢提剑抽出,刃口划过骨头有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小太监已经死透了,眼睛却还大睁着,软趴趴地落在地上,血流了一滩。
贞康帝手握拳,重重咳了许多声才停下来。
他抽了抽鼻子,一掠衣袖伸出手来,指腹抹过冰凉剑身,低声道:“她当年那么哭喊着求朕,朕却自私自利,不愿放她解脱……朕很愧疚,便想着送这九十九个人下去为她赔罪,你说,朕可有错?”
周德清恭恭敬敬:“太后娘娘宽和,定能理解陛下苦心。”
“没错。”贞康帝赞同地点了点头,“她性子温厚,定能理解我。”
他随手丢了剑,朝案走去:“传张思弘。”
“传——张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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