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志既然是奉诏进京的太医,用的是漉州府给他提供的官船。常顺带来的船外观大小跟官船差不多,但船上舱室却更宽敞,前厅、内室、卧房、厨房,都分的一应俱全,竟是作一处起居室设置的。甲板下则分隔成小间,供随行丫鬟仆役和船工居住。
一上船,叶茴二话不说把堂姐妹三人的东西拿进了上边的卧房。叶初觉得有些不妥,拉住叶茴说:“二姐姐,我们住这里不对吧,我们住这里,叔叔婶婶住哪儿了?”
叶茴笑道:“你没见娘一上船,就欢欢喜喜占了厨房吗。你不管让她住哪间,她还不是一天到晚呆在厨房,爹反正都随她,他们自己挑了厨房旁边的隔间,横竖他们也就晚上去睡个觉。”
叶初还是觉得不合适,她们住宽敞舒服的正房,长辈住隔间,这不好吧?
这时叶菱进来,也笑道:“别管了,是爹娘要我们住这里的,怕我们三个女孩儿家坐船不适应,我们三个人也好住得下。”
两艘大船一前一后,扬帆启程。
他们二月十六动的身,一路上果然春色正好,风景无限,叶初找到了一些坐船的乐趣。船行缓慢平稳,她没事就坐在窗边,看着两岸青山绿水磨磨蹭蹭地往后移动,或者看着对面来的点点白帆,以比他们超出几倍的速度飞快地往下游去了,直叫人煞是羡慕。
船上也没别的事可干,有点无聊,另一桩可说的事就是吃了。
刚上船那几天叶初食欲差,腻腻的吃不下饭,她不吃饭,一船的人都跟着急,午饭时便端上来一道油焖笋。
正是吃春笋的季节,春笋就只简单地放了油盐佐料一焖,嫩白笋子挂着油润红亮的酱色,脆生生、嫩生生,就足够鲜美了,叶初竟难得的吃了小半盘。
何氏这人有一点,你要是什么东西多吃了几口,下顿她保准还做,一连做到你吃够了为止。许远志说笋这东西健脾开胃、增进食欲,恰好叶初又愿意吃,于是何氏就变着法儿给她做,素烧笋、南肉笋,笋片配上虾仁、香菇之类的东西炒一炒,或者放在汤里炖一炖,就又是另一种美味。
当然也少不了吃鱼。除了江中平常能有的鱼,还有些鱼只有赶上了才能吃到,先赶上吃刀鱼,然后听说轮到吃河豚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叶福就跑去许远志船上吃了一回。
可是许远志自己吃上了,却告诉她体虚的人不能吃。都说河豚是天下第一鲜,叶初倒是敢尝尝,可谁敢给她吃啊,于是叶初也只能遗憾一下了。
船从江中转入河中,两岸风光物产也渐渐变了风格,这一路对叶初来说实在是平静顺利,平静得有些无聊。
大约就是有个什么不平静的东西,也早就有人悄悄地处理掉了,到不了她的眼睛里。
四月十九,常顺来禀报说,明日就能到濲州了,然后换马车再走两天陆路,即可抵达京城。
也就是说,再有三天就到了呀,叶初说:“能不能先派人告诉哥哥一声,我怕他担心。”
“请姑娘放心,已经报给大人知道了,到时候大人会叫人来码头接我们。”
常顺心说,这位当真是不知道啊,他们这一路的行程经历,京里头那位还不是随时掌握,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这福气放眼天下恐怕也没谁了。
当下常顺不禁越发恭敬:“还有个事要禀姑娘,船工们说看这天色,怕是夜间要起大风,您看稳妥起见,我们是不是到前边的渡口停靠一宿?”
叶初道:“那就停靠一宿。”
“是。”常顺又笑着问道,“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听说姑娘午饭用的不多,等会儿到了渡口,船上要派人下去采买补给,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小的好叫人买来。”
叶初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就说:“需要买什么,你去问我婶婶吧。”
等常顺躬身告退,叶初凑过去跟叶茴小声地抱怨:“他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来问我!”
叶茴忍笑,也凑过来小声说道:“你现在是主子,千金贵女,他是下人,他当然不能擅自做主,就得听你的。”
叶初心说好吧,也只能先让他一天到晚的跑来“禀姑娘”,反正到了京城万事都有哥哥管了,不用她烦。
这一停泊避风,等到了濲州码头,就已经是下午申时了。哥哥果然派了车马仆役来接他们,下船换马车,却没走多远,马车径直进了濲州驿馆。
两个多月来,叶初的脚终于又实实在在地踏上了地面,被叶菱、叶茴和一堆丫鬟簇拥着送进一处精致干净的小院。她也有些乏了,丫鬟们没等吩咐,早已经备好了热水,她沐浴过后往床上一躺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吃了饭,继续赶路。
然而叶初一个时辰后就不行了,停车,趴着车沿吐啊吐!
没晕船,居然晕车了。
大抵晕车都是颠的,明明马车里挺宽敞舒服,还铺了厚实的毯子和软垫,可跟船上一比就颠簸太多了。一堆人手忙脚乱照顾她,拿了水来给她洗脸漱口,叶初浑身酸软地靠在叶茴身上,苦着小脸说她要下去走路。
恨不得就这么两只脚走到京城。
于是官道上便看到一队车马停了下来,护卫们面向外、背向内沿路边站成两排,弱柳扶风的少女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捂着心口,苦着个小脸,沿着路边慢慢吞吞地走。
下车歇了会儿,透透气,叶初似乎觉得好点儿了,许远志为着晕船准备的药也终于派上用场,叶初嘴里含一颗凉丝丝的药丸,爬上车继续赶路。
走了没多会儿,哇一声,连药丸都吐了。
一行人只好尽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蜗行龟速,一天下来连原计划一小半的路程都没走完。原计划的驿馆是到不了了,好不容易赶在日落前到了最近的驿馆,叶初半点食欲都没有,蜡黄着一张小脸,备水,洗漱,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
这一处驿馆名字倒是挺别致,叫榴花驿,比濲州驿要小得多,孤零零杵在官道边上。他们刚住进去,没多会儿,许远志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许远志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精壮的青年男子,见他出来忙拱手问道:“打搅了,请问这里住的可是漉州来的许太医?”
“你是何人?”
对方忙回答道:“在下绥州韩子赟,家父是宣平侯,奉召进京。前来打扰实属无奈,家父路上染病,已经在这里耽搁好几天了,请了个郎中也没见好,方才恰好听驿丞说住进来一位许太医,在下冒昧,就赶紧找来了。”
“求许太医无论如何,救救家父!”韩子赟说着深施一礼。
许远志不是不想救人,可他深知自己这一趟身负使命,不能自作主张,上房那边还有一位金贵的小主子呢,万一这事有诈,或者横生出什么枝节,他哪里担待得起。
他是太医,皇家御用,按规矩就算对方是个侯爷,要用太医那也得皇帝允了才行,所以许远志倒不怕对方什么身份压他。可这不是事有特殊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身为医者既然在场,要真是袖手不管,让个老侯爷就这么病着,却也说不过去。
许远志问了问症状,略一思索,便故意提高声音说道:“韩公子先请回去,匆忙之中我身边连一棵草药都没有,容我准备一下。”
韩子赟一走,常顺和叶福听到动静就过来了,三人一掂量,也不像是假的,再说对方把许太医骗去又能如何,于是便派了两个机灵的护卫跟着许远志,许远志也稍作准备,拿了诊箱往前边去。
天色黄昏,前头一间客房内已经点了灯,烛光跳动,照着塌上面色苍白的老人,韩子赟守在塌前,此刻正一脸焦急隐忍。
“这个许太医怎么还没来!”他来回踱了几步,烦躁地说道,“父亲您等着,我再去一趟,我还就不信了。”
“稍安勿躁。”宣平侯虚弱地低声呵斥道,“我这会儿缓过一口气了,你不要急。我们宣平侯府如今处境艰难,此次奉召进京,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你不要多生事端。”
“父亲……”韩子赟神情沮丧,半晌垂头叹气道,“父亲,我韩家是纯臣武将,三代戍守边关,靠的不过是一个忠字。可如今新皇暴虐,行事狠戾无情,我既然陪您进京,就没有想过祸福生死!”
“住口,不可妄言!”
“父亲,这也只有我们父子二人说说罢了。如今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自从去年十月新皇登基,菜市口刑场上那血就没干过!车裂重臣、赐死皇族,午门外最多时一天杖杀了三个御史!新皇杀戮太重,行事乖张肆意、喜怒莫测,他登基不过半年,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被抄家灭族、发配流放,数的过来吗!”
“是福不是祸,新皇若这次真是要拿韩家开刀,儿子陪您就是!但是父亲,若这回您能全身而退,我只希望,您以后也能多为自己、为家中妻儿妇孺考虑一下,急流勇退吧。您总说,新皇是世宗嫡子、皇位正统,世宗皇帝是一位仁君,可我看这位新君……”
床上的宣平侯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韩子赟慌忙过去拍打他后背,这时随从敲门通报:“三爷,许太医到了。”
“快请。”
宣平侯连日赶路劳累,旧伤发作,加上思虑过重,冷不丁就病倒了,又没得到及时医治。许远志给他施了针,又开了方子,韩子赟赶紧就叫人连夜进城抓药。
针灸后之,宣平侯顺匀了气,靠在塌上望着许远志问道:“老夫看许太医总觉得有些面善,是不是以前见过的?”
许远志收起银针,笑道:“十四年前,侯爷大胜北番,凯旋回朝,先帝曾命我给您看伤。”
宣平侯这下有印象了,忙再次致谢,感慨道:“十几年没见,老夫一晃也十几年没在京城了。”
“不瞒侯爷,我也十几年没在京城了。”许远志摇头自嘲,一笑,“十二年前我离开京城,如今又被陛下召回来了。”
许远志收拾好诊箱告辞,韩子赟起身送他出去,再回来时便看到老侯爷躺在床上,神情怔忪。
“十二年了。”宣平侯怅然道。
“父亲,十二年前世宗驾崩,延始帝登基……可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宣平侯示意韩子赟扶他起来,躺靠在枕头上出神,半晌缓缓说道:“你只说新皇暴虐不仁、杀戮太重,可知道十四年前为父率北征大军凯旋回京,世宗皇帝命太子出城十里迎接,八岁的小太子礼仪谦和,举止有度,满朝文武谁不称赞。”
“十二年前,世宗皇帝出巡淮南河务,太子作为储君留守京城,却忽然传出东宫走水,小太子葬身火海!世宗皇帝得知噩耗后仓促回京,途中却离奇坠马驾崩,贺皇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帝后和太子就这么忽然都没了!世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时的瑞王带兵入宫,宣称是贵妃楚氏为了夺嫡谋害太子,并亲手杀了楚氏。之后太皇太后下诏,立瑞王登基继位,就是先帝延始帝。”
“这其中蹊跷百出,谁最终得了好处,天下人都不傻!可谁也没想到,当年葬身火海的小太子却还活着,竟还有重登皇位的一天。”
“短短几年,他隐在幕后,运筹帷幄步步为营,挑起延始帝父子相残,先是太子被杀,延始帝横死宫中,之后三皇子坐上皇位不到三个月,被四皇子毒杀,接连死了两个皇帝,螳螂捕蝉,四皇子落入了今上手中。那时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本可以据守京师直接登基,却决然弃城而去,率军北上,截杀了起兵夺位的二皇子,占据关城不回,皇位无人可继,逼得太皇太后下诏,昭告天下还他身份,立他为新君,群臣北上跪迎新君入京。如此一来,他这皇位竟来的名正言顺、清清白白!”
宣平侯缓缓一叹,望着韩子赟说道:“如此心性谋略、铁血手腕,放眼天下怕也无人能及了。若论年纪,新皇比你还小了几岁,可这般心性作为,十个你怕也不如!如今你远在边关,也只听旁人传言,凡事问问因果。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帝王权术哪里是常人能懂的。”
此刻京都紫宸殿中,谢澹全部心思也正系在这小小的榴花驿。
他看完手边新送来的消息,随手往案上一扔,吩咐了一句:“传膳。”便拿过摆在最前边的一堆奏折,推手摊开,快速挑出其中几本,提笔开始批阅。
陈公公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心情不佳。虽然面上依旧是冷淡自持,也只有近前伺候惯了的人才能细微地察觉出来,皇帝今儿个每一个动作举动分明都带着烦躁不耐,殿中宫人们一个个便都屏气凝神,各自小心。
这会儿却见他坐在案前开始批折子了,陈连江不禁倍感欣慰,新君如此以国事为重,国之幸也,我大周之幸也!
然而皇帝批完那几本折子,简单用了膳,便自己随手扯起帔风,匆匆出了殿门,快步走下殿前台阶:“备马。”
陈连江心说,完了,陛下这是要夜奔榴花驿啊,一百多里地呢。可他又不敢阻拦,赶紧多叫几个侍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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