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澹问:“听丫鬟说,你今天又是听琴又是学棋,我们家安安这是忽然转了性了,怎么学起这些个了?”
叶初说还没学呢,掰着手指跟他说起“琴棋书画、女红针线”那一套。
谢澹一听便笑笑问道:“何氏跟你说的?”
“嗯,那个琴,怪好听的。”叶初点头。
“好听和想学是两回事。”谢澹执起她白白软软的小手,捏捏她左手拇指和无名指的指尖告诉她,“学琴手指会痛,很痛的,尤其这两个指头,要时间久了磨出茧子来才能好一些。”
叶初把那两根手指举到眼前,摸摸自己柔软的指尖,小眉毛不自觉的拧起。谢澹一看她那小表情,没忍住就笑了。
谢澹举起自己的右手,给她看虎口和食指关节经常用剑磨出的薄茧,叶初指尖在上面摸了摸,粗粝发硬,跟她雪白细嫩的小手形成鲜明对比。
谢澹说:“你一个女孩儿家,身子又弱,吃那个苦做什么。你要只是觉得好听,犯不着非得去学它,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乐师。”
叶初感觉到哥哥似乎并不喜欢她学琴,再想想手指磨得生疼,立刻便从善如流地弃了,决定还是学一学别的吧,比如学学下棋和女红。
“等我学会了针线刺绣,就给你亲手做一件衣裳。”叶初道。
“那我可等着了。”谢澹笑,顿了顿正色道,“要你去学针线刺绣、亲手做衣裳,那咱家养的那些针线人留着干什么用了?”
她长这么大,大约还没拿过针。
谢澹道:“所谓君子六艺,我小的时候为了听人一句夸赞,也曾经用功去学,尤其痴迷下棋,费了许多精力,可现在想想究竟有什么用?其实这些东西,真要喜欢的话,学来自娱也就罢了,本身实在没什么用处,还耗费心神,你要不是真喜欢,就干脆不要学。”
“可是何婶婶说……”
谢澹:“你听谁的?”
叶初:“我听你的。”
“那你管她说什么呢。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谢澹道,“不过读书习字还是要的。你还小呢,无聊了去园子里走走散散,也比坐在那儿刺绣强。等你身子养得好些了,我还可以教你骑马。”
两人说了会儿话,谢澹就叫她去睡了,缓步从屋里出来。
他一脚迈出门,便看见一堆丫鬟和何氏都站在回廊下守着,见他出来,似乎惊了一下,慌忙福身施礼,谢澹径直往前院去了。
睡得晚,叶初起床就又晚了些,巳时过了才睡醒,早饭后便没了学什么琴棋书画的兴致,何氏也丝毫没再提起。
谁知午后常顺送了几个乐女来,琵琶箜篌,琴箫笛子,说是以后就养在府里,留着给姑娘解闷儿。
叶初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回,她也不懂乐理,反正听着好听就行了。
宫里,谢澹午后小憩片刻,就开始抓紧时间处理政事,折子都批完,又因为淮北水灾的事情召了户部、工部的人来,发了一通火,骂了人,弄得整个紫宸殿噤若寒蝉。
陈连江悄悄打发人去知会御膳房,皇帝今儿生气呢,晚膳多琢磨琢磨吧。谁知日头半落,西边天际晚霞刚起来,皇帝就放下手中的书册打算走人了。
陈连江赶紧几步跟上去,一边叫人备马,一边笑道:“陛下,今儿进贡的鲥鱼送来了,哎呦今年送来的鱼格外的好,都有五六斤呢。奴才听说这东西温中开胃,补益虚劳,体弱的人吃最合适不过了,除了太皇太后宫里和御膳房留下的,奴婢刚才叫人给宅子里送去了,您这会儿回去,晚膳估摸着正好吃上。”
“嗯,做得好。”
一年中吃鲥鱼的时候统共也不过半个多月,这东西野性刚烈,触网就死,又是初夏季节,快马良船,用冰镇着,千里迢迢送到京城可不容易,半个月里也就能送来那么一两回。
谢澹便又交代一句:“下回的鱼来了,尽早送过去。御膳房也不必留了,朕回去吃。”
宅子里,午膳时春江刚拜托过厨房,以后晚膳陛下要是回来了,就尽量做些省事儿的菜式,需要剥壳的、挑刺的那些,不如换个法子做,还有姜片姜丝,入味装盘前就都挑出来,姑娘不吃姜,每次陛下都要先仔细挑到一边。
不然皇帝喜欢亲手照顾姑娘,一顿饭下来剥壳挑刺,盛汤夹菜,侍膳的丫鬟们在旁边眼睁睁站着看,她们心里哆嗦啊。
厨房答应的好好的,果然就去拿了一条大青鱼,决定晚上做个火腿鸡汤汆鱼丸。鱼丸才弄好,鲥鱼送来了。
厨子一看,得,这东西哪能做鱼丸,最好的吃法就是放上江米酒清蒸。
然而鲥鱼多刺。蒸好了端上来,鲜亮油润,鲥鱼要带鳞蒸,银亮亮的,膏脂肥厚,带着江米酒鲜滋滋的香气。谢澹原本也不太好这些鱼虾水产,自己没吃几口,一顿饭就顾着给叶初挑刺了。
晚饭后谢澹就带着叶初去园子里走一走。两人从院子里出来,进了园子没多远也就差不多了,在水榭坐一坐,歇歇脚,再慢慢悠悠走回来。
谢澹问:“再过几天就到你的生辰了,想怎么过?”
叶初张口就说:“要吃哥哥煮的葱花面,我生辰不都是这样吗?”
“行。”谢澹问,“还有吗?”
“还有,你答应了的,带我出去玩。”
那必须得言而有信。
朝廷端阳节休沐一天,而实际上,偌大的国家时随时有事情发生,普通官吏还好,可以实打实的在家休沐,皇帝和朝廷重臣却并不能真的不管事,另外节日也会有一些礼俗庆典。
朝中无大事,谢澹特意把端阳这天完全空出来,在家陪妹妹过生。
只是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在,平常日子还好说,逢年过节他总得要去问个安的,不然要落个“不孝”的话柄了。
叶初早晨向来起得晚些,于是谢澹一早起来便先进宫一趟,给太皇太后问了安,略坐了坐就寻个借口告退出来,匆匆骑马回叶宅。
谁知道平常睡懒觉的孩子却难得起了个早,谢澹回到府里,便听说姑娘已经起来了,丫鬟们正在服侍她沐兰汤。
端午“沐兰汤”,用艾叶、香蒲、佩兰煮水沐浴,驱邪气,避五毒、驱晦祛疾。小内侍回禀说,姑娘大约是在玩水,隔着窗子都能听到姑娘和丫鬟们嬉笑玩闹的声音。
于是谢澹也先去沐兰汤去了,洗完了总觉得身上还留着艾草的香味儿。内侍回禀说姑娘请他过去吃早饭了,谢澹便换了件清爽的雨过天青色袍子,往后院去。
谢澹进去的时候,叶初正坐在桌边等他,除了日常的粥汤糕饼,桌上还有一盘青绿小巧的竹叶粽,就只有鸽蛋大小,缠着不同颜色的线,很是玲珑可爱。
见谢澹进来,小姑娘欢喜地招手叫他:“哥哥,快来吃粽子。”
粽子这样应景的东西,叶初却不能多吃,她脾胃弱,糯米的东西容易食滞,厨房搞出这么小巧的粽子倒是不错。谢澹一早吃了几口点心进宫,这会儿正饿着呢,这粽子他正好一口一个。
他没让丫鬟剥,却使唤小寿星给他剥,看着小姑娘微微低头,纤细白嫩的手指慢悠悠解开红的黄的丝线,打开青绿的竹叶,把一个个白生生的小粽子放在他碟子里。
“我还以为你能多睡会儿,等我回来能赶上给你做葱花面呢。”谢澹道。
叶初笑道:“你之前说就出去一小会儿,早早回来带我出去玩,我就睡不住了呗。葱花面咱们晚上再吃,我人小,吃寿面不着急,晚上吃才好长命百岁。”
这说法似乎还挺有道理,颇能自圆其说。
谢澹看了看她雪白的手腕,丫鬟已经按端阳习俗给她系了五彩丝线,丝线上还缀了两个小金铃,腰间也挂了小粽子形状的香囊。
谢澹便示意了一下内侍,很快有人捧了一个锦盒过来。
“给你的生辰礼物。”谢澹打开锦盒,里边是一个八宝璎珞的赤金项圈,叶初开心地拿起来看,谢澹便放下筷子,先帮她戴上,端详了一下笑道:“好看。我们安安拿项圈套住了,长命百岁,一年一端午,一岁一安康。”
“哥哥也一年一端午,一岁一安康。”
叶初吃饱了,一边叫丫鬟拿茶漱口,一边跑去妆台前照镜子。她今天本来就打扮得精致些,杏黄上襦配一条层层繁纱的浅红色裙子,垂鬟上插着白玉蝴蝶钗,还戴了一朵新鲜摘下来的红石榴花。
京城端午有佩戴石榴花的习俗,寓意平安富贵,取个好兆头。这幅打扮十分衬她这个年纪,应景喜兴,多了几分娇俏鲜活。
“哥哥,好不好看?”叶初张开胳膊,转了一圈。
谢澹笑道:“我妹妹当然好看。”
他吃饱了,漱口起身,便牵着她的手出门,叫人备车。城中人多眼杂,谢澹没骑马,跟叶初一道坐进马车上的软轿。
端阳节的京城比平日又热闹几分,路两旁门前廊下都插着艾草,街上弥漫着粽叶和艾草独有的清香。马车经过太液池畔的路段,车马便忽然多了起来。
太液池名为池,其实是个很大的湖,平日里游人也不少,然而今天似乎格外热闹,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刚下了马车,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正在寒暄,一时间堵塞了道路。
叶初的车夫微微皱眉,勒住马车,等前边的马车移开。
叶初的马车上原本是一顶绿呢大轿,天气渐热,轿帷就换成了轻薄的碧色杭罗,四周挂着杏黄垂缨,驾车的是四驾一色儿的枣红马,随行护卫众多,车上却又看不到品级的顶子和徽记。这样一辆车,在街上便显得与众不同了。
一个华服少女往这边瞧了一眼,挑眉道:“那是谁呀,马车上还放个软轿,居然比我们县主还娇气?”
另一个少女闻言也看过来,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既然来给县主庆生,怎么还这般没眼色,摆这幅派头。”
这时前面的马车移开,车夫一抖缰绳,面无表情地继续策马前行,随行护卫端坐马上,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几个少女顿时有些讪讪,忍着好奇,往湖边走去。湖边停着一艘十分宽敞阔气的双层画舫,京城贵女云集,一时间香风满路,很是热闹。
谢澹和叶初按照之前说好的出城,先去如意小庄,给母亲的灵位上了香,用过午膳,在庄子里玩了一阵子,等到午后太阳稍稍下了凉,才动身返回。
进城时落日已经西斜,西边天际泛起一抹红晕,马车原路返回,穿过道路两旁的楼阁店铺,停在一处临湖的酒楼门口。
常顺下了马,一溜小跑到马车前禀道:“大人,姑娘,此处就是京城有名的馔玉楼,可以观景、听戏,里头也算干净雅致,菜式偏于南方口味,精致滋补,不同于京城的浓油赤酱。按照大人的吩咐,奴婢已叫人包下了二楼。”
谢澹从马车上下来,随手给叶初头上罩了个帷帽,遮住她的面容,才扶她下车,在一众随行簇拥下径直上了二楼。
掌柜的虽然不知道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客,可打眼一瞅也知道不是一般人,忙殷勤地跟过来伺候,却连雅间的门都没进去。叶初怕生,谢澹更是不喜生人见到她,便只叫掌柜备菜就好,送到门口,丫鬟们试了菜,再端进去。
叶初尝了几样馔玉楼的招牌菜,山珍鸳鸯烩、芙蓉翡翠羹,菜名应景好听,味道却也比不过他们府里的小厨房。但坐在酒楼里,沾一沾这人间烟火气,看看湖景,倒也挺有意思的。
从雅间低垂的纱帘看过去,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子,他们进来时,几个伶人正在咿咿呀呀地唱。
“大人,姑娘,掌柜的来说问您可要点戏。”春江进来禀道。
叶初转头就问谢澹:“哥哥,你有想听的戏吗?”
“没有,你点吧。”谢澹道,“你哥忙成这样,许久没听过戏了。”
“我好像也没听过。”叶初想了想,慢悠悠笑道,“反正我们也没听过,就叫他们随便唱吧。”
今天是她生辰,谢澹怕唱些什么悲悲切切扫兴的东西,便又补上一句:“热闹些的就行。”
戏台上檀板轻敲,丝竹琵琶声中伶人上了台。叶初侧坐在塌上,饶有兴致地靠着栏杆,透过薄纱帘子听得还挺有趣。听了会儿,大约听明白了,就是讲了一个英雄美人的故事。
说的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幼年时偶然帮助过一位军户家的少年,少年郎爱上了小姐,便立志要建立功勋,等他发达了就来求娶小姐。若干年后少年郎在军中立了战功,当了将军,就壮着胆子去小姐府上求亲。小姐慧眼识珠,在众多求亲的王孙公子里头独独选中了他,不嫌他出身贫贱,委身下嫁与他,少年郎抱得佳人归。最终少年郎不负小姐的厚爱,战功赫赫,一路拜将封侯,小姐也当上了诰命夫人。
唱了没几句,谢澹听着戏文眸光微变。他瞧了瞧身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寿星,手指微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却没做声。
等戏台上小姐当上诰命夫人、一片花好月圆的大结局时,谢澹放下茶盏,冷冷地瞥了常顺一眼,目光中划过一抹阴沉。
常顺顿时头皮一紧,却又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戏唱得不是挺喜兴的吗,难不成主子嫌这样英雄美人的故事不该给姑娘听?
常顺正在惊疑间,台下爆发出一片叫好声。一边叫好,一边有人大声道:“你们可知道,这唱的,就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忠王爷和他发妻的伉俪故事。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夫人早年间就病死了,忠王爷用情至深,竟然立誓今生不再续娶,可歌可叹,忠王妃的位子至今还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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