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许泽在周窈的眼里,看见过人生。
三次, 他只见她掉过三次泪。水珠像两颗轻盈的、透润的球, 柔软而无声地砸出了他对这些年,最沉重的记忆深坑。
——
周窈的脚, 在九岁之前是健全无碍的。生下她的早几年,周家夫妇对她很是疼爱,一度对死去儿子的爱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但随着时间变迁, 女儿和男孩始终不同。有的时候,巷子里小孩打架,周窈手背上被抓出痕迹, 周妈妈和对方家长理论,吵起来,吵到各家各户围观劝架。
男孩的母亲一句呸:“了不起什么哦,不过是个女孩,有什么好得意的!有本事再得个儿子噻!绝户门!”
话过头,但在有些老一辈心里却是“事实”。没有男孩撑起的门庭,将来都是要失落的。在这件事上,周妈妈不仅得不到婆婆的支持,反而时常被婆婆嫌弃。嫌她丢人:“我好端端的孙子哟,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那马路那么宽,也能给装车, 抢救还抢救不过来……”
一边说一边和对门的老太太抹泪哭泣:“我造孽呀造孽, 给儿子娶这样的老婆。我的大孙子哦, 奶奶想死你了……”
周妈妈对周窈的疼爱,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日渐磋磨之下消失的。很早那几年,“不过是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在孩子打闹惹事之后,她听过无数次。
也有过还嘴的时候:“你养个男孩子了不起!”
“是哦,就是了不起!我老邓家能传宗接代有后,你们周麻死了都没人端骨灰!”
那几年邻里关系不怎么样,后来搬走几家婆娘最泼辣凶狠的,之后邻里才渐渐亲近起来。没有人再说周窈“哦哟可惜了,是个女孩子”,但最开始,会抱着她边摇边晃说着“妈妈的幺幺哎”,这样亲近的周妈妈,也早就被婆婆和一干长舌父女磋磨至消失了。
当初周窈还会跟人打架,小时候活泼好动,越来越早熟以后,变得沉默,直至而今。不过那时,陈许泽最看不过一帮傻逼小男孩欺负女孩子,人家一帮人,他们就俩,对着丢石子,能把对面丢到哭着跑回家。
边跑还摔个屁墩,惹来一阵哈哈大笑。
周窈很爱跟在陈许泽身后。年幼的她眼里,他明明和自己年长,却比自己高出那么多,他的母亲也不会因为他挨婆婆的骂。巷子里的人都知道的,陈家和他们稍有不同,陈家老夫妻养出的是个有学问的儿子,学成名就,每每穿着得体着装走过巷子,各个都他问好。
陈许泽的母亲亦是如此,优雅得体,完全不似这市井中人。
他们夫妻俩是“高知识分子”,工作单位好,陈家生活比别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后来这俩人开始做生意,没有吃亏摔跤,反倒节节高升,陈家的条件越来越好。甚至在市区中心买了房子,还有车,且不止一样两样。
陈许泽带着周窈一块玩的那些时候,是周窈记忆力最轻松的时候,没有人敢欺负她,他们总是两个人蹲在草丛,找蛐蛐儿,都天牛,下田去挖鸭子吃的田螺,还上巷子背后的小山坡,躲着大人爬树登高远望。
如果没有那一天。
陈许泽把巷子里所有小男孩揍得服服帖帖以后,成了孩子王。他们玩捉迷藏,其他人在巷子里乱窜,周窈和陈许泽左右绕圈,最后决定从后门躲上他家。
三楼一般是没有人的,除非陈许泽的父母回来,这个时间点他们还未到,于是他们俩着急忙慌,连鞋子也不脱,直接钻进了客厅电视机下的柜子里。
就在那一天。陈许泽和周窈亲眼目睹,他的父母是如何下班归来的。因为答应和老人家吃饭,他们特地从市区赶来,还带了一对夫妻朋友。
就在陈家三楼几乎空出来无人住的客厅里,陈家夫妻,分别和那对夫妻,从闲聊到缠抱,最后各自调情,分别进了一间屋。
他父亲和一个女人在左边的房间,他母亲和那个男人在右边的房间。客厅窗外枝丫轻晃,光影斑驳摇曳,一块一块落在地砖上。
在呼吸可闻的柜子里,门开了一小条缝,尽管如此,周窈还是听到了陈许泽像是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随时要变成碎落的纸片,被风吹走。周窈也很怕,他们不是很懂,但都知道,这不是他们认知中的那个世界,他们也不应该看见这些。
呼吸都是颤抖的,可是尽管怕得要落泪,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给怔愣失去神智的陈许泽一个拥抱。
手还没碰到他,他突然推开门冲去去,周窈随后跟上。屋里的两份热切,没有察觉到屋外的惊心动魄。
陈许泽一路往小山坡上跑,一路跑,脸色越来越白。他没有落泪,只是呼吸哧哧响起,和风声一起刮过耳边。
“陈许泽——”
“许泽——”
“许泽哥——”
周窈在后面紧紧地追,好不容易他停下,她穿着粗气靠近,想伸手触碰他的手臂,“陈许泽,你……”
他猛地转身,一把将她推远。
没谁想到,周窈会就此滚下山坡,从那一天起,生理病根加上心理阴影,她再也不能好好地跑跑跳跳,有事走路,脚掌会忽然像中间断裂开来一样,一下一下剜着疼。有时前脚掌又或者后脚掌无法着力。
那天在病房外,陈许泽的脸色从未有过那般衰败。他微垂着头不言不语,眼里血丝红红,等着轮到自己认错受训,承认错误。
他听大人们在交谈,周窈的脚后遗症很严重。
如果认错受罚有用,他什么都愿意。
然后他被叫进来病房,说是周窈找他。她的脚被固定住,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异样。大人们和医生在一旁商量,愁眉紧皱。
没有人过来训斥他,他站在床尾,床上靠坐的周窈已经因为初始的痛哭过一遍,此时镇定如常,朝他招了招手。
陈许泽想,如果她想打他巴掌,多少下他都愿意承受。
他垂下眼睛站到床边的时候,坐着的周窈很艰难地微微朝他靠近,她哭过的声音还有少许沙哑,两只手搭在他肩上,因为姿势只能是半个拥抱。
她贴到他耳边说:“十三哥,今天的事情,我们都会保密的。”
没有我们,只有她和他。
后来陈许泽才知道,她说的“今天的事情”,不仅仅是指他那对高知识父母双双寻求刺激违背人|伦,同样,说的也是她被他退下山坡一事。
他的小周窈,从这一年开始,变成了“跛子”。在学会大多数时候和正常人一样走路之前,她经过巷子,所有小孩都会指指点点。笑着唱讥讽的童谣:
“小坡子,爱摔跤,
摔跤摔跤起不来,
面前有个金铜钱,
捡不到,哭花脸,
坡子坡子真讨厌!”
陈许泽知道她躲在房间里练习走路要多痛,有多难,最开始甚至不肯让他看,因为姿势别扭,特别丑。
所以,那一年陈许泽打过所有唱童谣的小孩,缺了牙,肿了眼,或者被打到出鼻血。哪怕是被父母,被爷爷奶奶,摁着头要他道歉,他也没有为这个低过一次头。
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又或者有时难受,痛苦,觉得迷茫的时候,陈许泽总会想起那个病房里的拥抱。
带着橙子香味的拥抱。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叫他“十三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眼泪。
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陈许泽至今也分不清,那是周窈第一次哭,又或者是他,第一次无声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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