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这样就要哭鼻子啊?”弗朗西斯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翻倒的花园梯下面拖了出来。但是土里散落着螺母壶打翻之后满地乱滚的几只螺母,硌得人生疼,他痛得嘶嘶抽气,站起来的时候笨拙地打了一个踉跄。那时高他一个头还多的弗朗西斯又一次揪着胳膊把他拎起来,白眼几乎挑到天上去了:“赶紧把眼泪鼻涕擦擦,不然我又要因为您白挨母亲的骂。”然而,这句话他没有听懂——那时他来法国多久了?也有几个月了吧?——那或许就是他听懂了,但因为疼得眼冒金星,就呆呆地坐着没动。“怎么,您连自己的手帕都能丢掉?”弗朗西斯这样说着,把自己的手帕甩给他,双手抱胸高高地站在一边等着。帕子是苏珊娜天天要用干花薰的,但手里的这一张却比自己的更好闻,还用银线绣了首字母的花体,令人眷恋得心尖发酸。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的一只角把眼睛擦干净,把洇湿的一角叠进里面,伸出手要还给弗朗西斯,或许还用愚蠢的声调说着“谢谢”。然而大少爷环抱的两只手连都都没有动一下,靴跟一磕就转身要走。他立刻把自己刚刚从墙上掉下来的事全忘了,又乖乖地跟了上去,要去抓弗朗西斯的手,还坚持要把帕子塞给他。不可思议,他也有八九岁了,倘若这是斯科特,他一定要记仇的。弗朗西斯被扯的不耐烦了,无奈地抿着嘴角,把手帕抢过去麻利地叠好,又放回了对方背带裤的口袋里。“这张给您留着吧。再提醒一遍,我们家里吃午饭的时候,倘若没有手帕,父亲要生气的。喂,餐-桌-上-要-带-手-帕,小鬼魂,您倒底听懂了没有?”
小鬼魂,前几年弗朗西斯老这么叫他,还特别多余地坚持要和他以您相称。他知道那是因为弗朗西斯第一眼就觉得这个表弟很不讨人喜欢——弗朗西斯不喜欢一切可能和他争抢他心爱母亲的注意力的人,但实际上自己的亮相也挺够丢人。整个晚餐的时候妈都在和主人家讨论他成年之后怎么才能拿到伦敦的那份遗产,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从此就要被扔在海峡这边、也许永远再不能回家了,可妈还是在无穷无尽地和人聊这些没身份的话。更可怕的是,他刚刚的法语讲的坏极了,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然而妈还是一定要他讲。那个模样像太阳一样美丽的表哥就坐在他的正对面,用骄傲的眼光在他石膏一样惨白灰暗的面孔上不轻不重地反复扫过,然后用鼻子轻轻冷笑着。那个人现在正在用叉子挑着盘子里混在果酱中的小粒醋栗,再用刀一下一下地把莴苣切成小块,那双柔软的手漫不经心地捏住餐具的薄柄,小臂像节拍器的铝针一样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韵律划着向里或向外的弧度。他看呆了,一度以为那就是真正的礼仪。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在盘子里出现任何需要或不需要切开的菜叶的时候都要模仿那种切莴苣的手法。晚餐之后,大人们都去院子里喝咖啡,只剩下他和弗朗西斯尴尬地继续坐在那里,等着苏珊娜煮好茶。他想开口,但他不敢再去讲法语,只能试探地伸出手。弗朗西斯就继续冷笑,他在嘲笑这种笨拙的礼仪,但最终还是伸出了那只托斯卡纳大理石一样光洁的手给这个瘦小、生怯、确实像个鬼魂的表弟握住。他恐惧而沮丧,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弗朗西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说:“祝您好运”。就是这一刻,这一刻的出现使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成为了被强加的、毫无意义的细节,他的生命从这一刻才宣告开始。
“喂,从现在开始,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往海边匍匐移动。我前你后,随时看我手势。听明白了么?”
这是阿尔弗雷德在说话,片刻之后,他还靠得更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说:
“那个人死去了,而世界竟然没有毁灭,甚至你立刻就要继续挣扎活下去。是有点残酷,我的兄弟,但残酷永远不是人类指责真理的理由。准备一下,我们真的要走了,我打赌错过接下来的事情你会更加遗憾的。”
他当然知道弗朗西斯在哪里,但他还是对爷爷说:不,但也许我可以去找他。出门之前,他应该还拥抱了爷爷,还亲吻了他长长的胡须。因为他远比意志软弱的弗朗西斯更早意识到,这个家如果不想彻底绝望下去,就该是由孩子们去爱人的时候了。是啊,世界没有就此毁灭,天甚至晴得残忍,一切都运转如常,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向前行进。弗朗西斯躲在教堂的大钟里,而他则坐在通向楼顶的最后一层旋转阶梯上,从下午坐到了黎明。他被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他不能离开这里,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的人了。但他也前所未有地有了勇气,因为老鼠是不需要勇气的,只有骑士才需要勇气。巨大的齿轮在他的头顶吱吱响,小小的动物和昆虫在他的脚下和耳侧的墙壁上爬来爬去,无穷无尽的悲伤把他攫住了,他在黑暗里默默地无缘无故地流着泪,难过地眯着被泡肿的眼睛。他哭到睡了过去,又在弗朗西斯的怀抱里醒来。弗朗西斯,憔悴、狼狈而精疲力竭,卷曲的棕发瘪瘪地贴着头皮,但把还他紧紧地抱在臂弯里,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鬓角。坐在塔顶狭窄的楼梯上,他把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听那颗灵魂用哭哑了的声音喃喃地说:“亚瑟,我只有你了”。他用嘴唇磨着他的皮肤,无声地回答:“我从来只有你,路易”。
他不知道那个吻他渴望了多久。那是冬天,是三王来朝节,是弗朗西斯第一次在属于他的那一片糕饼里捏出一个瓷人。也许是因为国王饼本该被切成五份,而现在它只需要被切成三份了。从前的幸运儿一直都是父亲,就像是女主人和厨娘串通好了的故意。母亲把用金纸和玻璃做的王冠带在父亲的头上,他们拥抱接吻,然后所有人开始碰杯。从没人为他解释,爸和妈并不虔诚,在英国他从没过过主显节,因此那个时候的他真的以为所有的国王都要与王后接吻。桌上只有三个人,只有三个人,但是他看着弗朗西斯,居然真的在恐惧从他嘴里喊出来的王后是厨房里六十五岁的苏珊娜。结果是显然的,那顶王冠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弗朗西斯含着笑凑到他的面前,两只手夸张地背在身后,挺直了身体等着。他心里像有一根弦崩断了,王冠掉在地上,他用两只手捧着那张太阳神的面孔,望着那双略带惊讶的蓝眼睛里深湖一样纯洁的热忱,没有任何犹豫地吻了上去。他的眼泪从心里一滴一滴地向下落,向下落,无限的过去和无限的未来中写在他命运里的诅咒全部消失了,在他人生的十五年中,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拥有了幸福。
眼泪又一次静静地流满了整张脸,亚瑟伸出手,将即将沿着下颚滴落的泪水擦去了。
他已经被远远地落在后面,然而阿尔弗雷德似乎已经没有心情再管自己。训练有素的美国人埋伏的极好,虽然越向海边灌木丛已经越见稀疏,但是亚瑟竟完全无法发现阿尔弗雷德的身影。他已见迟钝的大脑茫然地张望了一下,就像他盲目地听从了阿尔弗雷德的指示向这个方向移动一样,亚瑟现在已经无法对现实生活做出反应了,只有依靠不停地回忆,才能勉强透过一两口气来。
亚瑟从武器带里抽出自己的那柄匕首,将那柄雪白的利刃拿在手里莫名其妙地地翻看着,忽然心里全部的痛苦都凝滞住了。他完全明白了。亚瑟面对着一棵大树,慢慢地跪坐下来,右手反着举起那柄匕首,用刃尖抵住了自己喉咙的皮肤。他的视线平视着正前方,翻起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他轻轻地用了一点力,感受到令人平静甚至令人愉悦的刺痛触到了自己气管的软骨。
“曾经有人从未亲眼见过耶路撒冷,就说:
拿去吧!这就是我整个的生命和荣誉!
而您却质疑,我,匍匐在对您的爱中,
会因面对着那不名誉的薄剑就颤栗退缩?”
亚瑟毫不顾忌地张口,带着朗诵诗剧的腔调,在唇齿间念诵出声。然而那声音却干瘪而撕裂,在昏暗的夜晚中,更像是是悲惨的鸦鸣,一圈一圈地荡开周围生冷的空气。
这是弗朗西斯亲自开车送他去伦敦的大逃杀总部志愿报名参加这场大逃杀时,在目送他即将开门下车之前,自顾自背诵起来的那段戏剧。
可是,不,又不是那个时候。不。他记不清了。亚瑟抓住了自己唯一的对于声音的记忆,拼命地想要回忆起来全部的场景,但头脑里所有的影像却反而开始变本加厉地混淆、褪色、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不,不,你才死去多久,我却已经开始把你忘记了。
亚瑟精神中脆弱的、像入了迷一样的平静被瞬间打破了。他猛地毫无根据地愤怒起来,手颤抖得握不住刀子,只能一下一下地往自己的脑袋上砸。他很快整个人蜷缩着倒在地上,又开始不可救药地抽泣起来。
“宽恕。等你懂得了宽恕,你就再也不会这样悲伤了。”
“亚瑟,你没有任何错,我们只是太不幸了。”
“我不怨你,亚瑟,是我心甘情愿地把我的命运交到你的手上的。”
弗朗西斯啊,你不懂,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像你这样幸运,能得到一颗纯洁而恕爱的灵魂。你只是徒然在行尸走肉中呼唤希望和热情,却不知道那会倍加人的痛苦。你让我看到了唯一的救赎,却又如此匆忙地告诉我:就此为止了,从此你的人生将进入永夜了。
亚瑟一下一下抚摸着那柄匕首。他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眼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早已经被太多的冷漠、诅咒和仇恨蚀成了空壳。现在,连你也已经放弃了我,就让我永远地坠落下去吧。
至少,为你复仇,将是我一生中最心甘情愿的罪恶。
三声枪响乍然响起,远远地,亚瑟看到了一个身影向海中坠落下去,紧接着,他听到的就是耳边来自阿尔弗雷德的死亡播报。
他从参赛服的内侧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其中正是他和弗朗西斯在第一次遇见本田菊的时候,被他扔在地上的那一小管的蓖麻毒素。亚瑟再次阅读了一下瓶身上的信息,拿出本田菊逃跑前留下的、被阿尔托付到他手里的那只背包,拿出了里面最后半瓶水,把剩下的全部粉末都倒进了水里。
他将水瓶举至眼前。摇晃了几下,眼看着它全部溶解干净。接下来,亚瑟把水瓶原样放回了本田菊的背包,把它随意地拎在手里。匆忙地向着海边阿尔弗雷德的身边跑去。
亚瑟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阿尔弗雷德的一个大大的拥抱。美国选手看他慌忙挣了出来,仍然心情不错地大声笑着。心有鬼胎的亚瑟担心被他察觉了自己的陷阱,只能按下自己的计划,应激一般地甩出一个问句来掩盖自己的慌乱。阿尔弗雷德完全没有觉得刚刚还处在悲恸之中的亚瑟的声音异样值得怀疑,而是一手揽过亚瑟的肩膀,情绪颇佳地说着:
“相信我,亚瑟,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我相信这个惊喜甚至能弥补你不幸的损失,至少是一定程度上。”
被这句话几乎触怒的亚瑟再次挣脱了他的肢体接触,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竟然主动伸出手说着:
“好吧,好吧,我的老哥,那么起码施舍我点东西吃吧。就为了耗着这个日本人,我都大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亚瑟的心脏猛跳起来。
“你这样的选手,还能空粮?我才不信。”他几乎都快找不到自己说话该有的声音了。
“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不至于抢自家人的补给吧,”阿尔弗雷德活泼地眨了眨眼:“我的意思是,咱们先吃他的,本田包里的东西。”
亚瑟立刻有点僵硬地停住脚步,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那只水瓶。但阿尔却拍了拍他的肩,用手势示意这里太空旷了,他们应该避到林子里再歇息。承受了这一惊吓,亚瑟绷紧的神经已经到了极限,干脆顺着自己无法停止的动作就把那瓶水抽了出来,交到了阿尔弗雷德手里,自己一眼也不看,转身自顾自地向着林子里走去。
阿尔弗雷斯把水瓶在手里抛了抛,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大步向着前方几乎走入黑暗的亚瑟的身影追去。
【第二天21:205号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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