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5号区域】
“水……水……”
贝瓦尔德捕捉到了耳边细微的呢喃。虽然向来都是提诺迁就他讲瑞典语,但认识这么久了,基本的芬兰语词汇他就算不会拼写也是能听懂的。他赶紧就近走到了一棵桦树的树荫下,将背上烧得滚烫的提诺放下来倚在树干上,自己好半天喘匀了气,才过去查看同伴的情况。
北欧今年的情势着实不容乐观。由于几次交火差不多全是中了他人的埋伏,再加上像被诅咒一般几乎每次禁区都得疲于奔命,他们体力消耗极大,却从头到尾没有获得过任何额外的食物,即使算上从东欧选手那里抢夺的饮水,也是只是五人分七人份。差不多在诺威离队的那个晚上,他们的食物就已经全面告竭,而几个水瓶颠来倒去的凑,剩到现在的也不过七八个瓶盖的容积。
提诺腿上的子弹始终没有成功取出来,在连续的移动中伤口已经严重化脓,粗纤维的长裤布料和溃烂的血肉完全结在一起。大约从昨天后半夜开始,提诺的感染情况就开始飞速恶化,整个人□□渴、失血、高烧和断断续续的晕厥折磨得痛不欲生。到了今天早上,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只能由贝瓦尔德背着他才能移动。他们唯一的幸运是,8点附近那场惨烈的交战发生在1区,给了他们悄悄地从3区溜进5区来躲避禁区的机会,而没有在行动如此不便的情况下和任何选手正面遭遇。
然而比赛的最后一个上午,日照之酷烈令人难以置信。负担着提诺全部体重勉强向着海边赶路的贝瓦尔德出汗出得几乎要脱水了,差不多走个几十步,两人就必须要休息一会。四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有走完路程的一半,然而贝瓦尔德感到自己休息的间隔越来越短,并开始愈发频繁地感受到晕眩和腿软的征兆。他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这口气可能永远都喘不匀了。
提诺刚刚挣脱一阵昏迷,脱力地把被冷汗打湿又晒干的头颅支撑在树干上,半睁着眼,看着贝瓦尔德从他们唯一保留的那只最初属于艾斯兰的背包里取出了他们的水瓶。
摇摇晃晃的水面,浮在水瓶十分之一的高度上。
现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整整二十个小时。
贝瓦尔德暗自咬起牙,抵御愈发强烈的绝望。但他现在强弩之末的思维中已经容不下复杂的权衡,只有一个悲观的声音机械地、甚至是一遍强烈过一遍地重复着: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贝瓦尔德又取出一个空瓶,将瓶子里的水小心翼翼地分开,将两个瓶子摆在一起,确定两者的水面完全平齐之后,将其中一瓶放回了背包里。
他和提诺之间的矛盾解决了。他和提诺之间不会有矛盾。
但是不要去喝,现在只会越喝越渴。贝瓦尔德严厉地警告自己,他心里很清楚,最后一点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支撑精神不要垮下的。
他拿着另外一瓶水走到提诺身边的时候,后者已经将他刚刚的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所以当贝瓦尔德细心地替他将瓶盖打开送到嘴边的时候,提诺闻着令人心碎的那一丝清水的气味,无法克制地翕动着鼻翼,然而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需要喝水。”贝瓦尔德从来都是这样的口气。然而提诺却没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轻轻地喘着气,抬起眼睛,从那棕色的瞳孔深处凝望着他,就好像两个人之间隔着遥远得不可思议的距离。
贝瓦尔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记得这样的眼神。这是提诺的抑郁症发作的最严重的时候,被躯体症状折磨得成夜成夜睡不着觉的时候,贝瓦尔德在某一一个深夜惊醒,看到提诺抱着双腿坐在黑着灯的客厅的地毯上,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就在那个晚上,贝瓦尔德亲眼看着夜空从密不透光的漆黑,慢慢变轻、变薄,渗出一点深蓝色,突然感受到一种铺天盖地、无始无终的绝望和厌倦,从提诺的身体里传到他的身体里,悄无声息地将他吞没了。
“不可以决定放弃。”
提诺听了这句话,垂下了眼睛。他一句话也没有争辩,但是整个人的气息都开始收敛起来。
他真的决定了。全完了。他要离开自己了。他在离开自己了。
“你是唯一的远程战力。没有你,北欧一点胜算也没有了。克里斯蒂安说过的。”贝瓦尔德有些心乱了,几乎开始口不择言。
“你真的还在想着赢么?”提诺眼里柔和的神光几乎要将贝瓦尔德逼进绝路。
“可你又在想些什么?”
提诺控制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眉心仍然紧紧地皱结在一起。
“我在想着你啊。”
又一阵强烈的晕眩的袭击让他的眼神片刻间失去了聚焦。提诺忽地涌起一股狠劲,用掌侧狠狠地按住自己腿上的枪眼,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的他眼冒金星。
贝瓦尔德捧住提诺的脸,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嘴角,想帮他擦去那种无奈的笑容。但在身体靠近的过程中,提诺伤口上那股腐烂的血腥味进入他的嗅觉,贝瓦尔德就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支撑自己挣扎到现在的所有防线开始从底部丝丝碎裂。高大的瑞典人将头埋在提诺的怀里,两只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有一瞬间完全丧失了勇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两个中,最多只能活一个。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两个中,提诺才是更勇敢的人。
提诺默默地承受着贝瓦尔德手臂的环抱,缓缓地用手指梳理着他已经粘结在一起的金发,将它们在手心反复摩挲、又细细捋平。内心一遍遍地咏叹着,我还是爱他的,我还是在爱着他。但他没有出声,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提诺不得不主动结束这个拥抱了,他时刻在担心着,自己飞速流逝的力气将不足以完成之后的动作。
“好了,贝瓦尔德,你去替我找一根足够细、足够结实的树枝来。我们再试最后一次,看看能不能把子弹挑出来。”
贝瓦尔德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提诺一定会选择独自面对死亡,他精神里的那个位置永远是孤独的。
“你自己一个人太危险了。”他操纵着自己的声音,像古希腊的戏剧演员一样,说出了这句命定的台词。
提诺当然将这些细节的走向全部计划好了:“没关系,你把我的步枪给我就行。别忘了,以我的狙击技术没法应付的危险,你就算在我身边也没用。”
贝瓦尔德就像被催眠了一样,真的完全服从了他的要求。他的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突然转回去,打掉提诺手里的枪,再用同一颗子弹洞穿他们两个的胸膛。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那棵桦树,不敢回头,他在心里千百遍地诅咒自己卑劣的生命和软弱的意志。
我不配爱他。
他会死在尊严和纯洁之中,而自己只配以最肮脏的方式倒在战场上,双手一层层地沾满了同胞和同类的鲜血。
贝瓦尔德的身影消失之后,提诺又一次压迫着自己的伤口,用使人浑身发麻的疼痛强迫自己直起身子坐起来。他拉开了保险栓,艰难地将步枪的枪杆抵在地上,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右手的食指勾上了扳机。提诺的精神完全轻松了下来,身上的痛苦似乎全部消失了,一切挣扎的无意义和被强加的丑恶都融化在了柔和的白色光晕之中。
“妈妈,为我骄傲吧,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而受伤或死去。”
他翕动着嘴唇,说出了在这个赛场上留下的唯一一句芬兰语。
枪声穿过了贝瓦尔德的头颅。
他在高壮的桦木丛中转过身,默默揩掉了眼泪,在提诺的死亡通报中,大步向着那棵唯一的桦树走去。
他那要喝掉那半瓶水,他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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