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鬼差回了冥界,简恒和陆笙离体的魂魄,终于回到体内。
有了红线相助,情况果然比第一次好上很多。
两人身上都没有外伤,最多是有些晕眩。
陆笙到底身子骨比她强健,凑到她跟前,急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简恒缓了一会儿,正要冲他摇头,表示无碍,忽得感觉胸口发堵,有口浊气提不上来。
她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床铺上,身上盖着的被子,还有股放置了多年后的淡淡霉味。
眼皮上好像压了重物,就连睁开双眼都要费一番力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睡。
她不能浪费时间睡。
眼前倏然间,出现陆笙近在咫尺的脸。
他显然一直在旁守着,这时满脸欣喜地惊呼着:“你终于醒了。”
他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来:“你等一会,我去帮你端药。”
还没迈开脚步,门外就响起敲门声和一个老翁的声音:“就不让小相公多走这一趟了,我把药拿来了。”
陆笙前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头发花白,年过五旬的老汉,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中放着药碗。
“福伯,多谢你。”陆笙赶紧自他手中,接过托盘。
“没什么。”那被称作福伯的老人,浅笑着进屋,“我在外头啊,就听你叫起来,一猜就知道,肯定是小娘子醒来。”
他话里话外,显然将两个人认作夫妇。
这时还不忘冲刚醒来的简恒,叮嘱道:“小娘子,你这些天病着,可把你相公急坏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日日守在你身边,以后你可要好好调理,别让他担心……”
陆笙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
这几天借宿下来,他深知福伯心善,这番话更是处于善意。
但简恒连着昏迷好几日,他实在不想给她再添不必要的负担。
正欲想个不拂人脸面的法子打断,就听简恒居然开口应答:“您有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福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我老头子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摆了摆手后,就离开房间,给简恒和陆笙留下独处的空间。
“这……是我之前买老牛的人家。”只剩他们二人时,陆笙不自在起来,只能先解释情况,“福伯这人就是这样,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听起来,颇有几分狡辩的意味。
她醒来,他当然是最高兴的,只是心里还有没打开的结,所以一时间,不想房内有一刻静下来,只好倒豆子般往外崩话。
“出来前按你说的,都布置好了……你额头上的线也拆了,伤口没有留疤。”
听起来,很像在没话找话。
可他还没有停:“刚才的事,你别介意,我编了借口和假名,说我们是从家中私奔出来的,赶了几天路,你就病倒了,我们和镇上的人,没打过交道,所以没人怀疑。”
他实在紧张,这时已想不出再说什么才好。
“你做得很对。”简恒只是轻咳了两声,“一会儿你告诉我,编了些什么,以后在外我们就统一口径。”
“嗯。”陆笙应了一句,却越发心慌。
他怕自己的心绪漏了端倪,让情况更加尴尬,转头拿起还烫手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搅动勺子,再替她呵气吹凉。
简恒起初并没察觉他的不妥,问道:“我到底睡了多久?”
“七天。”陆笙答了话。
手中的木勺和药碗的边缘一碰,险些溅出药汁:“大夫说你气血亏损,一定要好好将养。”
她一句问话,就将他这些天心头的惶惶难安,全都引了出来。
如果她因为通灵一事,有个三长两短,他定会抱憾终生。
原先以为她被领养,是爹的善举,更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谁曾想,背后是险恶的用心。
见过那些压胜物后,他对这些心机手段,憎恶至极。
因而此刻面对她,他满是歉疚,一句“对不起”脱口而出。
就在同一时刻,简恒也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们互相道歉的点,显然并不相通,两人相望一眼,皆是一怔。
还是简恒先打破沉默:“我早就告诉过你,带我一起上路肯定会拖慢进程,你看,这不就应验了?”
一昏迷就是七天,肯定耽误了不少时候,对他这样报仇心切的人而言,无异于加重负担。
“你想到哪里去了?”陆笙连忙否认。
手中的药碗不再烫手,他从身上拿出针,在药汁里一试,确认无毒后,劝道:“还是先喝药吧。”
他把她身后枕头垫高,扶她起来,小口小口喂着:“方子我还留着,你觉得哪里不妥,就告诉我,我好重新抓药。”
一股苦味在简恒舌尖蔓延,她已然猜出药方:“黄芪、当归、甘草、茯苓,都能补血养气,没有问题。”
“那就好了。”陆笙话虽如此,嘴角还是八字型向下撇着,让一向对判别旁人情绪,感到困扰的简恒,都察觉有异。
她试探着问道:“你在想什么?”
陆笙喂药的手一颤。
他垂下眼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让简恒更加难办。
对她而言,人情世故本就是最难的事,唯有他是例外。
以前的陆笙,总会把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如今却叫她茫然。
“你执意要为难我吗?”她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的情况,要是觉得哪里不妥,更应该直接告诉我。”
“不是你的问题。”陆笙垂头苦笑,“我在想,是不是我太自私了,非要拉你和我一起报仇?是不是太依赖你了?”
简恒听得一头雾水:“你救了我,为什么要往身上揽罪?”
陆笙双手交握,手背骨节全然凸起:“如果不是我爹……把你带回来,也许你不会少了一魂,更不会如此体弱。”
简恒这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
他怕自己害了她,更怕她的体弱,和他有关。
“看来你也该好好读医书了。”简恒有些哭笑不得,“三魂在投胎前就已经有了,缺了应该是出生时遭遇了变故。”
就算陆佑裔收留她,另有目的,她也毫无所谓:“我不怪陆老爷,更不会怪你,为了你死,总好过一无是处,就像那头老牛一样,有点利用价值。”
按照陆佑裔的生前回忆,那些本该养育她的人,当她是累赘,她又何必剃头挑子一头热,非去图个女儿的身份?
“可是……”陆笙一颗心仍是乱的。
简恒对自己的处境,有清醒的认识:“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留下来,才会更糟。不和你一起,我吃什么?住哪里?靠什么维生?肚子里的墨水,又变不出钱。”
她擅长的那些事,没有一样,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卖药材?药铺不收,还要嫌女流之辈拿来的东西晦气;当先生,只怕学堂的门都进不去,等你以后回来,早就化为一抔黄土,尸骨无存了。”
“你不会有事的!”陆笙不忍听她这么贬低自己。
他上下唇不住翕动,想劝上几句,却怎么都说不出后文。
“这都得日后见分晓。”简恒拿他曾经说过的话,敲打他,“如果你对我有愧,就在路上找到治好我的法子,否则我就当你不信天命那套说辞,只是戏言。”
“当然不是。”陆笙立下保证,“我绝不会骗你。”
“那就没什么了。”简恒得到满意的答复,一口气喝完了药,精神也好上许多,“还是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吧。”
她说起第一次通灵后的发现:“如果我没猜错,那天的阵法是翻漩阵。”
翻漩阵是数百年前,帝王们用来处理犯人的阵法。
由于过度残忍,留下的记载不多,但她也能从片纸只字中,拼凑出四五分来。
数百年前,他们所处的大安国,掌权者德不配位,昏庸无能,不求励精图治,只想取乐。
于是召集一群术士,在京城中的御花园内摆阵享乐。
那群术士最初只想玩些‘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民间把戏,但是却没法讨圣上欢心。
为了得到更多赏赐,术士们联合起来,用摄魂术夺了大牢内死囚心神,再将这些失去神志的人,关入阵法。
简恒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声音越来越冷:“死囚们在阵法中,会逐渐丧失理智,互相残杀,留得血越多,外面的结界也就越厚,就像那晚一样。”
陆笙闻言,甚是难过,但只能忍痛问道:“这么残忍的事,没人阻止吗?”
“你低估了他们的残忍。”简恒不禁有些感慨,“就像赌博很容易上瘾,当时的圣上,日日看着血流如注的场景,倍感快慰,不仅在围观时,备上精致的膳食,还给阵法赐了名。”
“翻漩阵这个名字,就是指那些死囚流过的血,宛如海上翻涌的波浪那么多。”
这样一来,京中的死囚很快就死得干净。
可是谁也挡不住皇权,挡不住一颗只想肆意操控生死的心。
从其它地方押送死囚,实在太慢,索性一纸诏书下去,折磨那些不用受死的人,人选一路从重刑犯降到轻刑犯。
后来更是抓了无辜的平民百姓,终于在京城引起骚动。
文武百官们都觉得此等手段,过于残忍,定会有损国运,所以极力进言,总算处置了那些术士。
“多年来这阵法早已失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把它用在陆府?”简恒满是疑惑,“那条虫子,也和这阵法有关。”
圣上虽然钟爱血腥刺激的画面,却不管善后。
术士们怕手上沾血太多,引来冤魂缠身,就造了个巨大的蛊盅。
把那些死于他们之手的尸体,和天蝎、毒舌、金蚕这些毒物放在一起,炼造出人不人鬼不鬼的蛊虫,取名为“荣噬虫。”
“荣噬虫这名字,也有几分意思。”简恒看不上这种卑劣的行径,语带嘲讽,“既和“融尸”同音,表明杜绝后患,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些人的野心。”
陆笙听完这番话后,不免脊背发凉。
从前竟是不懂,人心的丑恶,会远远胜过那口口声声盼着他们下地狱的鬼差。
好在简恒的问话声,及时将她拉了回来:“你呢,这几天有没有发现什么?”
陆笙拿出自身上,拿出娘亲留下的那块玉佩。
那是块映着独特七星刻痕的宝蓝色的玉佩,蓝的晶莹,蓝的剔透,蓝的好像是从碧波荡漾的海上,凝出来的。
陆笙的手,抚过上面独特的七星刻痕,不自觉感慨道:“透过我爹的回忆,我才第一次知道和我娘有关的事。”
简恒从不过问他们父子间的事,听到这里也觉得奇怪:“陆老爷临去前,只提了夫人,按理说,应该看得很重,怎么会从来都没提过?”
陆笙答道:“你没来的时候,我问起过,爹说这是他的伤心事,让我以后都不要提,只让我好好保管她的遗物。”
“那有可能,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吧。”简恒只好按常理推测。
“怎么可能?我爹他根本算不得深情。”陆笙没有欺骗自己,“你忘了那件事吗?”
经他一提,简恒当然反应过来。
几年前,陆佑裔曾动过续弦的念头。
大概是丧妻久了,总归寂寞,他和家中一个丫鬟来往甚密,感觉亲事都是临门一脚的事。
但是那丫鬟心术不正,为了进门后诞下子嗣,独占家财,竟然用药陷害年幼的陆笙。
爱子如命的陆佑裔,当然不能忍耐,事发后,亲自将那丫鬟送走。
“如果没有那件事,只怕陆夫人的名头,早就易主了。”陆笙没有因为死亡,而美化生父,甚至因为这件事,他对陆佑裔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会为陆佑裔的急流勇退,心生触动,也会对这样压抑拘禁的活法,感到不满。
但那些如今,都不重要了:“我猜这块玉,肯定和这件事有关。”
也许这真的是素未谋面的娘亲的遗物,也许有人处心积虑,就是要抢走这块玉。
也许还有更丑恶的目的。
这样想着,陆笙就忍不住将那块玉攥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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