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婆婆一边抚着黑狗的背,一边讲着后来的事。
押魂井边的怪事一经传开,整个通达县都陷入恐慌。
但总归是死者为大,乡亲们虽然害怕,也不忍王家四口人曝尸在外。
于是有几户人家,凑了些银钱,弄来了寿衣和棺木,想将几人一并下葬。
熟料又发现怪事。
王家一家四口人的尸身上,都像涂了层浆糊般黏腻,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乡亲们本来不想给他们更衣,将人直接装进棺木,但尸身却一直滴水。”于婆婆表情变得越发严肃,“流着流着,就成了四个大字。”
“勿近井边。”
众人瞠目而视,纷纷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丧葬的事暂时搁浅,他们自发去外面请了个姓陈的仙师回来。
这位陈仙师,据说是文曲星下凡,样样精通。
因为醉心山水间的无限风光,才滞留人界,迟迟没有飞升,如今虽是上百岁高龄,却驻颜有方,看着不过刚逾花甲。
陈仙师听完事情的来龙去买,断言是这井里残存的亡魂凝结,变成了强大的魔灵,企图利用井水为祸。
如果不设法解决,整个县都要遭殃。
此言一出,弄得县上人心惶惶。
陈仙师趁势说出解决之道。
第一,这一家四口必须下葬,以免他们魂魄在外游离,成了怨魂,反被魔灵掌控。
他还说,根据五行土克水,木克土的制衡,这次下葬不能依寻常之法,将尸首置于棺木,埋入土中,而是要采用“四七大法”。
所谓的“四七大法”,就是由七个人,将尸体运到县外坟地正北角七里远处,掘地七尺深后,埋入尸首,最后将土坡堆到也堆到七尺高。
如此一来,就能将死气牢牢压入地下。
但是被选中的七个人,严格依照嘱托行事。
最初埋尸时,尸身上还汩汩冒水,但土坡越堆越高后,就不再见水。
镇上的人欢欣雀跃,以为是了却一桩心事,但陈仙人仍是没有松懈。
据他说,“四七大法”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抵抗魔灵出世,所以必须在镇中摆祭坛,请来上仙施法,将押魂井彻底封死。
“所以,这些天乡亲们一边筹款,一边去官府请愿,希望早日将展鹏飞处以极刑,免除后患。”于婆婆终于讲完前因后果。
她说了那么多话,不免有些口干,饮了口茶后,将茶水倒至掌心,凑到那条黑狗跟前。
黑狗吃力地扭着脖子,伸着舌头喝水。
“难怪刚才过来,路边有砖石和泥沙。”简恒心中暗想。
陆笙还有疑问:“那您可知这祭祀仪式,何时开始,请的又是哪路上仙?”
于婆婆拄着拐杖起身:“详细的我不清楚,方才讲得那些,也是去市集采买时,陆陆续续听来的。”
她抚上相公牌位,指腹在“刘公”二字不住摩挲:“这几天闹得鸡飞狗跳的,有条件的,早都搬远了,但我始终舍不得先夫的旧宅。”
她思念之情满溢:“这辈子他在的时候,没让他享享子孙福,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连我都离开这里,以后死了,可没脸去见他咯。”
独居多时,难得有人解闷,她便多说了几句。
放下牌位后,就抱着黑狗往卧房走,背影看来越发瘦小:“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屋了,你们自便吧。”
“我扶您进去。”陆笙赶紧上前,扶着老人家回房。
他从屋里出来时,就见简恒倚着门槛。
她手里揣着块方巾,显然装了东西,递给他后,说道:“你去打点水,把这个洗了。”
她拿着的,正是那黑狗掉落在地,还沾着血迹的牙齿。
“捡这个做什么?”陆笙有些不解,“难道掉了的牙,你还能给它镶回去?”
“是要串成链子。”简恒解释道,“黑狗牙链戴在身上,虽然比不上你的镯子和玉,但也能辟邪。”
既然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多一分保障都好。
陆笙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细细搓掉狗牙上的血渍。
清水混杂着血迹,透过他指间的缝隙滴落。
不过片刻,就流淌出一条浑浊的水痕。
他想到那黑狗没剩几天好活,刹那间百感交集,正想开口问她有没有办法,但简恒却先开了口。
“治那条狗等于浪费时间,但我会想办法,毕竟它和这事脱不开干系。”
简恒的视线恰好落在他身上:“你想查清楚,对吗?不然不会问的那么详细。”
“是。”陆笙被道破心思,坦率承认,“听了于婆婆的话,我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也不希望再发生这种惨剧。”
同样的灭门遭遇,让他想到自己的处境。
怎么可能没有共情心?
近半个月来,他一改往日的跳脱,但骨子里的善意从未变过:“反正去敲缘阁,最快也是五月中的事,我们还有时间。”
还在时限的可控范围内,简恒并不在意多一件事,反倒更关心别的:“可惜我还不能自如掌控殈眼。”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平整的肌肤,仿佛挖肉灌泪时的痛苦,第一次通灵时的狼狈,已是一段渺远的过去。
再开殈眼,本该是最便捷的途径。
可惜这眼睛充满疑团。
这些天她挤出机试着催动,都没有反应,也就不敢随意乱来,生怕弄巧成拙。
“那就根据线索查。”陆笙有了初步的设想,“明天一早,我们先去市集上转转,打听打听情况,再做定夺。”
“也好。”简恒一口应下,“总得先给咱们的马解毒,不然好像我才是丧尽天良的恶人。”
她平静无波的语调里,暗藏着几分自嘲。
话音一落,自己都免不了怔愣一瞬。
她以前遇事,从来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近来却总是有些投入其中。
她甚至不知道,这细微的改变是好是坏,甚至下意识不想深究。
她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也想会会这位陈仙师。”
定下安排后,她睡意上涌,抬手打了个哈欠。
“你先休息,我来串链子。”陆笙让她早点歇下,自己从包裹中拿了两段丝线。
他自始至终没有多言,但心里总想着她那些自贬的话。
手上的动作格外木讷,几颗牙齿绑得松松垮垮,绳结拆了又系,系了又拆。
明明已经极力避免发出声响,但是他的烦躁难安,还是在无形中影响到简恒。
即使背对着他,简恒依然感受到,他时不时看过来的视线。
她轻叹口气:“你要弄到什么时候?”
“我以为……你睡着了。”陆笙仓促地作答,“就快好了。”
他手头的狗牙却不听话,散落一地。
他一边低头捡,一边好脾气地跟她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慢了。”
简恒索性坐起来:“我说过的,有话,千万别藏着掖着。”
她回看他,等着他的后文。
“其实也没什么。”陆笙尴尬地挠着后颈。
过了片刻,才用不像他的口吻开口:“我不通药理,也不会讲大道理,但我听过一种叫罂粟的药材。”
“之前学堂里有人伤了胳膊,大夫就用这药给他止痛,结果那人用上了瘾,最后整条胳膊废了,连弓都举不起来。”
他始终觉得,催动殈眼,要以人的血气作为代价,本质和邪门歪道没什么两样:“那眼睛很邪门,虽然现在还能控制,但我总觉得不好。”
“你真的不会类比。”简恒全不赞同。
用药的事,仅仅局限于生死之间,而他们正在经历的事,早就跨越了这个边界。
她很想反驳。
但对上他写满真诚的双眸时,却像在马车上那般,忽然失声。
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我答应你,不到紧要关头不用。”
话虽如此,但心里到底有了点疙瘩。
她压低声音,有些冷淡:“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陆笙连连摇头。
他本就希望,她不要过度执着殈眼,得到她一句准话,已是心满意足。
简恒再次躺下。
临睡前,她叮嘱道:“串子的事,不急在一时半刻,如果你还静不下心,就早点歇下吧。”
“好。”陆笙见好就收,这次应得爽利。
他三两下就串好两条黑狗牙链,一条揣在怀中,一条搁在桌上。
第二日一早,两人在和于婆婆打过招呼后,一同去了市镇。
白日的通达县,终于有了和名字相呼应的热闹劲。
那些昨晚闭门不出的人,纷纷出现街道两侧。
市集开得红红火火,人声鼎沸,半点不见面对异变时的恐慌。
他们直奔县中的祭坛,一探究竟。
走过去时,没有见到什么恢弘的摆设,只看到一小块被栅栏圈起来的平地。
周围架着几根竹竿,铺着几块黑布,黑布垂地,盖得严严实实。
黑布边沿,压了几块上好的玉石,以免布料被风吹起。
除此之外,最显眼的,莫过于四块黑布上的红纸。
每张纸上都写下七个大字,几句话串在一起,就连成朗朗上口的打油诗。
“苦井冲了太岁星,魔灵出世惹骚动,但望上仙消祸事,如若不然愁难解。”
这小家子气的做派,根本不似要敬神请仙,更像江湖跑杂耍的临开场前,随便搭了个台。
陆笙嗤笑道:“猜到这仙人不可信,没想到这么不着调。”
但过路的人,和他态度截然相反。
大多在祭坛前稍作停留,闭上眼睛,双手并拢,嘴里默默祈祷几句,比烧香拜佛时还要虔诚。
“我大概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了。”简恒心中已明白七八成,“地方越小,越方便做手脚。”
看过所谓的祭坛后,两人随后去了县内的官府。
情况也有些怪异。
这个本应主持正义公理的地方,完全没有气派。
屋顶、门板和横梁上,密密麻麻挂着好几排风铃。
“这官府弄出来的阵仗,可真是厉害。”简恒不由想到“财大气粗”这个词,“可惜挂一串是‘好韵’,招好运,挂这么多就是蠢。”
她一句嘲讽后,迎面正好吹来一阵微风。
铃铛卷在一起,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吵得人头疼不已。
仿佛在无形中,印证了她的说法。
就在此时,有人打开了官府的大门。
里面走出来一胖一瘦两个官差,一边动手解风铃,一边怨声载道。
“烦死老子了,每次打结都得我们出来解。”
“你小声点,别被张大人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我就说买块板子遮风,大人不听,这下好了,苦的是我们。”
说归说,他们手法娴熟,很快解开缠乱的绳结,比起除暴安良,更擅长这些琐事。
两人完成任务,就要回去继续打盹,不远处就传来马蹄声。
一架精致的马车正缓缓驶来。
马车跑得很慢,像是怕冲撞了官府。
但最终车轮停下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扬起了尘土。
两个官差瞬间变了脸:“又是那章小姐。”
“我看她不如改性蟑螂的‘蟑’,非要在个囚犯身上耗着,不知道图什么。”
“倒贴货连她爹都管不住,胳膊肘往外拐,不让她出门,她就闹绝食。”
“反正也没几天了,忍忍就是了。”
在他们不怀好意地议论过后,车上走下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单薄,手上拎着个又重又大的食盒。
明明满脸悲切,见到两个官差时,还要强颜欢笑:“两位执勤辛苦了,这是千味斋刚出炉的绿豆糕,还请笑纳。”
那两个官差不客气地接过点心,吃得津津有味。
待两人吃完喝完后,她开口恳求:“官差大哥,还请行行好,帮民女通传一声。”
两个官差不耐烦地道:“在这等着,我们去禀告,最终由大人定夺。”
那女子在门外焦急地踱步,背影十分落寞。
过了些时候,两个官差带来了消息:“大人说了,不能见,章小姐请回吧。”
章小姐一听便慌了神。
眨眼间,她已是泪流满面:“官差大哥,求求你们,就让我见他一面吧。”
“不行就是不行。”两个官差毫无通融之意,未免她再做纠缠,冷声道,“你要还赖着不走,就是妨碍公务,别怪我们让你也尝尝牢饭。”
章小姐被拒绝后,更加悲痛,哭得抽抽搭搭,险些昏厥,最后还是丫鬟过来哄着劝着。
这女子,想必就是展鹏飞未过门的妻子。
虽然好话说尽,倾尽家财,却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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