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借着夜色,回到县外那块宽阔却苍凉的坟地。
方才和一群男子齐来,还能压一压此地的阴气,如今只觉得,背脊发凉,到处都是阴灵鬼魂。
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解手,他们选了个靠近山林的位置。
在车舆周边,细密地撒上一圈盐粒后,简恒总算好受许多。
第二天一早,陆笙就用铁锹挖了个坑,放下棺材。
他吃了点东西,就要往里面躺。
阳光虽然没有盛夏酷暑时那么毒辣,但一想到简恒得在外面晒着,他实在放不下心:“要是不舒服,你千万别忍着,一定要叫我。”
“知道了。”简恒一口答应。
陆笙稍加安心,躺进棺材前,又有几分忸怩:“我得换衣服,你先闭上眼睛。”
“我又不会偷看。”话虽如此,简恒还是阖上眼皮。
除去衣物后,陆笙终于躺进棺材,他把随身衣物叠得整整齐齐,裹进油布衣里,只在棺材边角旁,留了一小处缝隙呼吸。
简恒就看着那一角。
换了旁人,肯定觉得活人躺棺材,是件晦气的事。
碰到过张知府这种人,简恒觉得他的爽直利落,格外可贵。
她正自想着他的可贵之处,棺材里就传来喊声:“你还好吧?”
原来是陆笙看不到她,心存担心。
“好着呢。”简恒答道。
即便她这么回复,陆笙还是像得了话痨的毛病,每过一会儿,就要问同样的话。
这一天下来,统共问了几十遍,都不嫌烦。
入夜后,陆笙终于能从棺材里出来。
他一扫白日地干脆利落,反而有些黏糊,总关心她的安危。
这让简恒觉得,她对他“爽直利落”的评价,并不准确。
或许是她太过狭隘,才忽略了很多,不禁感慨道:“不知道你怎么回事,有时候像是两个人。”
陆笙不明白前因后果,听得直犯迷糊,但一切还是以她为先。
因为这里只有他们,因为他们要一起克服难关,熬过漫长而无味的等待。
接下来的几日,陆笙还是不见日晒,泡在井水里,手上和颈上都出现皱纹,就连脸色唇色都苍白如纸。
所幸他底子够硬,才没沾染风寒。
简恒受的,则是截然相反的磨折。
她对着太阳,看到的是亮澄的黄,而周边的坟土,却黄得暗沉,所以她时常眼前一花,就看到奇怪的重影。
她渐渐习惯陆笙不厌其烦的问话。
那让她觉得,所有的煎熬,都能捱得到头。
就这样,终于等到了五月中的前一日。
那日她正背靠车厢,好好养神,坐着坐着,唇边忽然咸湿一片。
她差点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你还好吗?”陆笙的问话在这时恰好响起。
“嗯。”简恒只好先应付过去。
鼻血还在汹涌流下,打湿了她的衣衫。
简恒拿了手帕,一时半会,却没止住血。
按理说,这是她“补阳”出了成效,但她有些头痛,不知道要不要把情况,告诉陆笙。
拖得了一时,回头他发现了,肯定要提起那套“工具论”,但现在告诉他,就怕他小题大做,和临行前那样,把“愧疚”两字挂在脸上。
没想到,一桩小事,让她有了犹疑。
陆笙似是察觉了异状,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吗?我听你回话没什么精神。”
简恒坐直身子,被喊得清醒起来。
要做大事,怎么能在意这些?
她心一横,抛开所有杂念:“你听完我下面说的,不许激动,不许出来,更不许胡思乱想,能做到吗?”
“出什么事了?”陆笙慌了手脚,差点掀了棺材盖出去,但还是先听了她的话不动。
“小事而已,是怕你多想。”鼻血仍然流得汹涌,简恒微低下头,捏住鼻子两侧,再向鼻梁处按压,“天气干燥,这几日补得过多,我正在止鼻血。”
“既然去敲缘阁,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不要觉得我在轻视自己。因为这些天,你受的罪不比我少。”
身处荒郊野岭,如果不是有人陪伴,她就要产生错觉,以为浩瀚的天地间,只剩她一个。
每次只要想着,他也在咬牙熬着,她才觉得踏实了些。
简恒打湿布条,敷在鼻子上,终于止住鼻血。
再看向前面时,入眼的,还是一尊棺材。
她却能感受陆笙在里面的紧张难耐。
良久后,她听到他关切的声音:“止血了吗?好点了吗?有没有头晕?要不晚上,我去林子里采些药回来?”
“不行。”话一出口,他即刻自我否决:“这时候绝对不能分开。”
关心则乱,她是他漫长苦征中,最后的支撑,所以才格外在意。
棺盖上空出的那道缝隙,是他眼前唯一的光源。
但他透过那道缝隙,只能瞥见茫茫天际。
忽而间,那道光亮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简恒的脸庞。
他心乱如麻间,竟然没察觉,她已经走过来。
“眼见为实,这下你总该放心了。”简恒只撂下这一句话。
她原意是想让他安心,但语气硬邦邦的,更像是示威吵架,不禁想起先前的争执。
她轻叹口气,向他道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天总是话里带刺,想来冒犯你的地方不少,我认真跟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样反复无常,又古古怪怪,恐怕只有他忍这么多年。
但她不能总仗着他的容忍,得寸进尺。
“我没有生气。”陆笙即刻回道,“但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不觉得她哪里唐突,更不觉得她哪里做错。
但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他明白对她嘻嘻哈哈笑着糊弄,是最大的不尊重。
他柔声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日头随时间流逝西下后,陆笙从棺材里爬出来。
一抬头,就看到简恒倚着车厢,迷迷糊糊睡着。
但简恒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自己在一朵盛放的金莲中。
起先很是安然,但没过多久,莲花瓣上就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她渐渐胸闷气短,不能呼吸。
黑气变得越来越浓重,就快要吞噬一切。
她试着逃离金莲的束缚,却发现金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极为渗人,仿佛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进去。
简恒惊醒过来,大口喘气。
陆笙就在她身旁。
他正用绢帕擦拭她全是冷汗的额角。心疼不已:“怎么今天,又是流血,又是做噩梦?”
“大概是因为李清的话。”梦境不好控制,简恒有些无奈。
但同时,她很好奇,他会不会还日日被梦魇所困:“你现在还会梦见那天的事吗?”
从启程以来,她和他心照不宣,很少提及灭门之事,她有时觉得,他好像很平静地就接受了一切。
又或许,是她太过迟钝。
“当然会。”陆笙露出一抹苦笑,“痛苦是潜藏在理智下,最狡猾的情绪。”
所以在午夜梦回时,总会变成凌厉的刀子,让他无法防备。
“有时梦见爹变成碎尸,有时梦见小时候和他顶嘴,他打我手心,打着打着变成荣噬虫,要把我吃了。”
他还在学着接受现实:“醒来的时候,我就会看看爹娘的遗物,告诉自己,每走一步都离报仇更近,这样梦中那些好的坏的,自然就过去了。”
“自然就过去吗?”简恒若有所思。
陆笙试着替她解惑:“我不会解梦,但如果你能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
简恒如实说道:“李清说,在我过去的记忆里,看到一朵金莲,一汪清泉,一团黑气,还有一双眼睛……”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双眼睛,和那个神秘的声音有关,可她却抓不住线索:“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滋味就好比大海捞针,很不好受。
陆笙尽力宽慰道:“我们一起找,总会找到答案的。”
两个人一起,还是有很多解不开疑团,但一番交谈后,心里都舒坦了些。
简恒再开口道:“今晚还是早点歇下吧。”
“等一下。”陆笙早就看见她肩角上干涸的血渍,从行囊中拿出棉布,“真的不垫着吗?”
这几日躺在硬邦邦的棺材里,他浑身都硌得慌,明天如果棺材打转,只怕更不好受,所以他事前让汤娘子准备了这些,好塞进衣物里,减少冲力。
简恒却很固执地不松口:“求神拜佛都知道心诚则灵,在这种地方使障眼法,恐怕连敲缘阁的门槛都摸不着。”
此行容不得半点闪失,她必然全力以赴:“相同的处境下,你撑得住,我也不会倒下,就像你说的,只要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了的坎。”
陆笙闻言,心下安然许多。
反正总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一天,他愿意这样去想。
第二天,就是月中的关键时候。
临近日月交替的时辰,两人一起,躺进棺材。
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起来。
陆笙封死棺盖,把铁钉插在两人画像心脏位置,定在中央,一下子就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棺材里,只剩下轻而缓的呼吸声。
“准备好了吗?”陆笙打破沉默。
简恒点了点头,一边暗自估算着时辰。
但没躺一会儿,她就隐隐觉得不对。
棺材里灌进凉飕飕的冷风。
分不清这阵邪风从何而来,只觉得风越吹越烈。
简恒试着点燃火折子,身上却像压了很多床棉被那样,越来越重。
一定是外面飘荡的游魂。
她的耳边响起威吓的话语。
“好宽敞的棺材啊,让我们也来挤一挤。”
没想到补阳了这么多日,还会在关键时候,受到干扰。
幸好她还能开口,只是声音嘶哑:“游魂来了,快把狗牙钉在棺材板上。”
陆笙闻言照做。
他拿着锤子,把一排狗牙全都钉入棺木中。
谩骂的声音一下变轻,显然赶走了那些游魂。
总算是有惊无险。
陆笙看着棺木上的白牙,松了口气:“多亏了小黑。”
“别分心。”简恒出言警示,“到时候了。”
一时间,天地好像回归静止。
但下个瞬间,棺材就剧烈地振动着,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作痛。
棺材如浪潮般,上下翻滚,砸出“咣咣”巨响——连翻九下,就要来了。
一圈,两圈,三圈……
简恒他们,只能忍着剧痛计数。
棺木在晃动中扬起木屑,实在呛鼻。
四圈,五圈,六圈……
还差三圈就熬到了头,那些纠缠不休的声音,却去而复返。
“两个年轻人,要去什么好地方啊,带我们一程……。”
“我看,咱们还是弄死他们,好来跟我们作伴。”
“滚。”简恒坚定心神,咬着后槽牙,痛骂一句。
七圈,八圈,九圈……
终于转到了九圈。
一切仿佛定格。
但棺木上的两张画像,却在无形中有了变化。
墨点晕开,像一道蛛网般垂落,底部是一个硕大的钩子,就等着所有的有缘人伸手。
简恒和陆笙,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们果断地握住钩子。
顷刻间,钩子变成两个带刺的黑环,像是藤蔓一般,牢牢缠住他们的手腕。
“还会有其它变故吗?”他们心头一惊,忍不住屏住呼吸。
突然间,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
他们的身体好像彻底失去重量,下一刻就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一个弥漫着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的空间里。
“我们是到敲缘阁了吗?”陆笙还有些难以置信。
“也许是吧。”简恒不能确定,只是牵过他的手,紧挨着他,“千万不能失散。”
她话音一落,脚下又是一阵晃动。
层层叠叠的白雾底下,蓦然间升起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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