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恒暂时不想跟刘大年起冲突。
她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刘村长,您眼角发红,眼角边有白色脓液,舌苔厚重,暴躁易怒,想来是肝火过旺,最好还是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子上。”
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把手伸得太长,管这管那,妄自揣测。
“姑娘好厉害的嘴巴,老夫自愧不如啊。”刘大年先是脸色一沉,而后提高音量,大声说道,“我一直以为,大夫是那边那位,还想着让他帮我们看看怎么治黑煞呢。”
他的木拐正对着陆笙,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刘大年像是一头垂暮的雄狮,想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中,享受一呼百应,所以对挑战他权威的简恒,抱着很深的敌意。
所以在这时,还要计较面子和得失,而陆笙当然是羞辱她,让她出糗,最合适的人选。
徐浩言看着气势凌厉,而不明就里的人,自然不会觉得两位女子精通医理,听了刘大年的话后,纷纷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陆笙。
这些人统统都向陆笙求救:“您就行行好,帮我们看看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焦点都在陆笙身上,等着看他如何作答。
“我确实略懂皮毛。”陆笙先是这样说道。
刘大年喜笑颜开,只当修仙之人大多都懂医术,有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不会拱手相让:“那就麻烦您了。”
但还没得意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失算了。
陆笙向简恒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可惜我这点皮毛,还都是师妹教的。”
他刚才一直和徐浩言到处替别人跑腿,所以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但看刘大年的样子,也猜得七七八八。
刘大年肯定听张俭说了情况,知道黑煞之事毫无进展,干脆借机搓搓简恒的锐气,巩固自己的地位。
既然有人要诋毁她,那他便要维护到底,绝不会让她难堪。
“刘村长,其实您看走眼了。”陆笙尴尬地挠头,“我就是入门早,白白占了个师兄的头衔,其实样样都比不上我这几位师兄妹的。”
他极力贬低自己,为她说话:“各位别看我身手活络,其实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众人看他气度不凡,对他的说辞,一时不敢相信,尤其是刘大年。
他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当然不会相信,会有人为了维护别人,自损颜面。
简恒心中暗暗感动,但更多的却是迷茫。
先前给赵顶天家的孩子开药方时,对方明里暗里就流露着怀疑,只是当时他们又出钱又出力,不会被拒之门外,如今换了一群人,这种质疑就成了无可厚非。
她对自己的定位越发模糊,嘴角微微抽动,指甲不自觉嵌入掌心的软肉里,划出些钝痛。
陆笙总是向着她,无条件向着她,每次都第一个出来帮她说话。
但他越这样向着她,维护她,包容她,她就在自我怀疑的泥沼中陷得越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伸出援手,像是碰到烫手的山芋,丢掉会过意不去,一旦接住,就会被无休止的纠葛,耗掉所有的耐性。
但她不想被人看扁,怎么也要争口气。
尊严从来不靠别人维护,而要靠自己的能力挣回来——他们看扁她,她就拿出点本事,让他们不得不信。
“师兄抬举我了。”简恒接过陆笙的话头,“可否劳烦你,帮我拔棵树出来。”
“包在我身上。”陆笙拍了拍胸脯,选了颗不太粗壮的树,连根拔起,放在地上。
简恒拿出短刀,把树的根须全都割下来,再拿来一个装了清水的铜盆,把那些根须放到清水里浸泡着。
根须泡入水中后,竟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点。
简恒的手指在水盆中不停搅动,顺着饶了九圈后,再逆着绕上九圈。
她手指动得越来越快,快到铜盆中心,起了个小小的漩涡。
她端着铜盆,让所有人能闻到里面的味道:“方才里头还是水,现在,倒是已经有酒的清香了。”
“很香。”旭央很是捧场,“像竹叶青,又像女儿红。”
刘大年仍是不服气,但面上还要维持笑容:“姑娘能点水为酒,实在厉害,只是这把戏,我在杂耍班子里也见过。”
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捏了捏自己的衣袖:“只要事先在袖口里藏泡过酒的干粉,再一搅拌,水中自然就有了酒味。”
他为显示自己的阅历,还说出一些其它的障眼法:“什么吞针、吞火、画瓦作龟,我都是知道窍门的。”
简恒轻挑了挑眉,笑道:“刘村长见多识广,在下佩服,就是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切,你可有见过?”
为了自证,简恒索性撩起衣袖。
还没等刘大年反应过来,就把铜盆中浮着的根须,摆成“种木得瓜”四个字。摆完后,潇洒地甩手,将盆中的东西全都洒在地上。
“种木得瓜”这几个字,依然分毫不乱,慢慢陷入泥地中,让本就不平整的地面上,多添了几道凹痕。
又过了一会儿,土坑里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蜜瓜来。
“这是真的蜜瓜吗?”张俭看得不舍得眨眼。
要不是碍于刘大年在场,他早就冲到前面去,看看这瓜是真是假?
简恒没有回答,只是把瓜往地上一摔。
一个完整的蜜瓜,瞬间碎成了好几块,果肉饱满,散发着清香。
她拾起其中一小块,自己先吃起来:“味道不错。”
吃完后,递了一块到目瞪口呆的刘大年跟前:“饼都被您丢了,大概是太干了,不合您的胃口,不如用爽口的蜜瓜解解腻?”
刘大年接过蜜瓜,先是凑近鼻端闻了闻,再吐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上面的果肉。
在这么多双眼睛围观下,他即使心存疑虑,也要拿出村长的决断来。
他一口啃下蜜瓜,唇齿间确实泛着丝丝甜意,但还没来得及下咽,嘴里就泛起一片苦味,只好“呸呸呸”吐了好几下,才把嘴里的根须都吐出来。
既然那么爱嘴臭,就让他尝尝真正的苦味,顺便借此试探,控制此地的结界,威力到底多强。
简恒不怎么擅长做大表情,这时以袖掩面,装作惊讶:“看来是此地结界威力太强,我这种木生瓜的术法,还是欠了些火候啊。”
露了这一手后,其他人大觉震撼,终于有遇到高人的实感。
那几个孩子见了,更是纷纷围上来:“姐姐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们?”
简恒带着浅浅的笑意:“你们还小,以后长大了,会有其他机缘。”
她的话有些深奥,孩子们都歪了歪脑袋,一脸疑惑。
但其中有个小女孩,拉了拉她的衣角,好奇地问了另外的问题:“姐姐,你能不能带我们出去?我想我爹娘了……”
简恒心头一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为自己挣来了尊重,现在就要承受同样的压力。
她朝三个同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都是一脸坚定,心中涌上些许暖意:“我向你们保证,我和师兄妹们都会尽力。”
话音一落,地面微微晃动起来。
原来是先前那颗被陆笙连根拔起,横放在地的树,重新长出了根须——本该像死物一般的东西,突然像长了脚一般走动着。
张俭很是惊恐地叫嚷着:“完了,是不是我们破坏阵法,它要杀了我们?”
那颗树却不像他说的那么恐怖,只是跟着某种看不见的牵引力,回到之前的泥坑里。
而这一串事件下来,刘大年口中所谓的地骸,半点反应都没有。
简恒见状,语带嘲讽地质问:“刘村长是不是觉得比我厉害,所以不肯承认,您摆德所谓的‘地骸’,一点用都没有?”
在场其他人对吃了人肉一事,本就心怀愧疚,想到那几个孩子现在还曝尸在外,不免附和道:“村长,还是葬了她们吧……孩子怪可怜的。”
“咱这儿的人家里也有孩子,换做是我,肯定不想孩子死得这么难看。”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刘大年见这些人纷纷倒戈,一口气提不上来,咳了好几声。
但他也明白,再反对下去,只会骑虎难下,让村长的名头,受到更大的冲击。只好就此作罢:“不摆就不摆吧,到时候出现邪祟和凶手了,可别赖到我老头子身上。”
他依然嘴硬,但却不能像刚来时那样,维持自己用年龄、挣来的绝对权威。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帐篷,背脊更加佝偻。
众人齐心协力,将那三个女孩的尸骨好好安葬后,跪地磕了好几个响头,祈祷逝者安息。
入夜后,简恒一行人聚集起来,商量着对策。
他们在身前生了火,火光像从前那样跳动着,泛着红光,但却没再带来暖意。
虽说救人的决心已定,但他们个个都心如明镜,知道情况已变得十分棘手,甚至彼此都有了共同的猜想。
所谓的黑线,不过是个幌子,这些人很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弃子。
一向寡言的徐浩言,这次第一个开口:“我还是相信高将军的为人,虽然他有些手段我看不惯,但这么大的事,应该不会出尔反尔,重点还是化解黑煞。”
“你也知道不可能,不是吗?”简恒反问了句,“这么恶劣的环境,没水没粮,也没有药草,怎么可能化解煞气?”
徐浩言捂着脸,还是不愿相信:“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这些平民百姓?”
“人都是要有取舍的。”旭央试着安慰他,“如果黑煞真的存在,他这么做也算是舍小保大的无奈之举,只能说扔在这里……不太好。”
她说到后来,声若蚊蝇,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换做是她,如果要日日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把抓到耗子当作天大的喜事,一点点磨灭生的希望,她宁可死得更决绝些。
旭央顾忌着徐浩言,尽可能往好处说:“军中损失如此惨重,如果要招兵,镇中青壮年男子是最好的选择,高将军没必要这么做吧?”
如果这些人真的只是弃子,这件事就又一次拉低了她的底线。
简恒觉得情况有些棘手:“弄出黑雨不难,只要在墨水中下符就行,和那时以酒灭火差不多,这些人来这里,可能和那个蓝色的阵法有关,只可惜目前线索断了。”
一想到这里,她对吃人肉的行为更生怨念:“变成干尸有可能是被吸干精气或血气,也可能是被抽了脊髓,现在尸骨看不出原样,分不清了。”
“还有这里的结界比想象中更厉害。”午后的那个试验,让简恒充分意识到这点,“在这儿,可以挖树皮,可以折树枝,唯独不能挪动树的位子。”
她只觉得整件事越发扑朔迷离,而他们一行人,也像是被拿捏的棋子:“按理说,我们意外闯入,行踪应该也在高将军掌握之中,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旭央还是最乐观的一个:“会不会是这两个阵法的布阵人,各自都要待在封闭的空间里,反而不能互通消息?”
“希望如此吧。”简恒稍许欣慰,“就目前来看,我们还算安全。双阵和潮汐一样,有涨有落,一个月期限一到,处理这群人时势必是最弱的,也许到时候我们能见机行事。”
她说着说着,暴露出只想自保的私心:“如果幕后黑手有意放纵,那我们出去正和对方的心意,如果阵法真是分开设置,到时候查起来更方便。”
“可惜我还没办法拿人命冒险。”一想到那些无辜死去的幼女,她就无法狠下心肠,对一切坐视不理。
她已经站了起来,语意依旧坚定:“干脆试一试最有可能的法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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