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邱梦长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刻,梁佟那只限量版的打火机摆在他的桌上,吸引了姜大夫的目光。
“什么家庭条件啊梦长,都用上dupont了。”姜大夫捧着保温杯,在邱梦长桌前站住了脚,“这是老款了吧?”
邱梦长说:“朋友的,前两天落我这了。”
“经典款,还是限量的,我记得这一款得要五十多万吧。”
张子翼正在打印资料,闻言吃了一惊:“我靠真的假的,这么贵的打火机?”
姜大夫懂行,指指那打火机,“瞧瞧那个做工那个设计,那上面可都是真金白银。”
张子翼这个前途未卜的医学生再次遭受了来自阶级差异的重击,五十万,普通人买辆车的钱,有钱人用来买打火机。
他默默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打印材料。
太扎心了。
楼外传来了救护车警笛声,片刻之间,科室各个大夫的手机都响了起来。
姜大夫放下杯子,认命地叹了口气:“好了,我的午休又泡汤了。”
过江大桥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公交车和卡车相撞,伤亡不明,急诊大厅送来了一堆伤患。
“走了走了,干活了。”姜大夫脚底带风,疾步走出办公室。
急诊大厅一片混乱,医护人员往来奔走,伤患一波又一波地被拉进来,车祸严重程度可见一斑。
张子翼来医院实习后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场面,一眼望去过全是头破血流的伤患,他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邱梦长从他身边经过,“别愣着,去帮忙。”
张子翼回过了神,立刻跑上前帮忙去了。
邱梦长走到病床前,粗略检查了一下伤患的伤口位置、伤势情况,他拨开伤患的眼睛,拿手电筒照了照,发现单侧瞳孔扩大。
患者尚有意识,邱梦长收起手电筒,俯身高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患者嘴唇微张,一字一顿地回答:“姚…小…曼。”
“多大年纪了?”
“……二、二十八。”
“家属来了吗?”
“我、我不知道……”患者使出浑身的劲攥住了邱梦长的衣袖,“大、大夫,我妈心脏不好,你帮我把血擦、干净点好吗?一会、一会她来了,我怕她吓到……”
邱梦长扯了段纱布轻轻擦去她脑门上的血,对方忽然呜咽了一声:“我不想死……”
邱梦长的掌心按在她的手上,抬头问护士:“家属来了吗?”
护士环顾四周,扯着嗓门喊:“姚小曼家属来了吗?姚小曼家属!姚小曼家属!”
患者几乎陷入昏迷。
邱梦长皱眉道:“先联系手术室。”
“这里这里这里!”话音刚落,一对夫妻挤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噌的一下跪倒在女儿的床前。
“姚小曼家属吗?”护士把手术同意书递过来,“这是手术同意书,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在上面签字。”
邱梦长扶起那位泣不成声的母亲,转眼就被对方一把抓住胳膊,“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她!我求求你了!”
邱梦长安抚道:“先签字吧。”
本来梁佟跟邱梦长约好今天来拿打火机,但是邱梦长出急诊,转头就把这茬给忘了,也没跟梁佟提前打招呼。
神经外科办公室门口,梁佟叫住了一个匆匆而过的年轻大夫,问道:“邱大夫在吗?”
那人满头是汗,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单子,一脸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我找他拿东西。”
“邱大夫不在。”那人语气不耐,“忙都忙死了,哪有空见你,要拿什么东西下次再来吧。”
说罢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次交通事故重大,各个科室的大夫都出动了,半栋楼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邱梦长刚检查完一个伤患的受伤情况,抬眼看到张子翼站在一张病床前发愣,他皱了皱眉,有些冒火。
这心理素质以后还是别干临床了。
邱梦长带着情绪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张子翼的手抖得厉害。
“基本的检查都忘了吗?”
听到邱梦长的声音,张子翼猛地回过头,他看邱梦长的眼神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一般:“邱老师……”
张子翼的睫毛都在微微发颤,神色十分慌乱。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邱梦长走上前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一个很年轻的男生,血糊了一脸,张子翼声音颤抖:“邱老师,他是我高中同学……”
张子翼的慌张溢于言表,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他以前的同学——满头鲜血,奄奄一息。没出事前,今天对他而言应该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周五,他安然无恙地坐在公交车上,可能会去吃饭、去约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张子翼用力地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感觉后背被轻轻按了一下,回过头时,对上了邱梦长波澜不惊但充满力量的眼神。
张子翼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闷在口罩里:“对不起邱老师……”
邱梦长俯身检查病人的伤势,平静地开口:“做医生要永远把自己的情绪放在最后一位。”
医院并不能真正教会他们坦然面对生死,当灾祸离他们很近的时候,他们仍会为世事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感到恐惧。
邱梦长也感受过那种恐惧。
急诊部门门口停了好几辆救护车,大厅里人满为患,梁佟坐在车里,看着拥挤不堪的急诊大厅,拨通了邱梦长的电话。
邱梦长没有接电话。
周源问:“需要我去找一下吗?”
“不用,”梁佟说,“去机场吧。”
邱梦长做完手术已经是凌晨了,他出了手术室直接在更衣室的长凳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踏实,他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梦到张子翼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告诉他以后不想干临床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邱梦长被手机的闹铃声吵醒了,手机在衣柜里,声音有些微弱,但是响个不停。
邱梦长十分艰难地弹开了眼皮,浑身像散架了一样发酸,他吃力地坐起身,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手表。
手机被埋在衣服里,邱梦长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夜没看手机,屏幕上已经排满了消息通知和未接来电,这其中还有一通电话是梁佟的。
邱梦长点开梁佟的来电记录看了一眼,来电时间显示昨天下午两点左右。
刚睡醒的脑子还有些混沌,邱梦长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昨天梁佟跟自己约好了要来拿打火机。
正在此时,梁佟打来了电话。
时差原因,梁佟那边还是晚上,他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
电话接通后,梁佟把手机开到了免提。
邱梦长又在长凳上躺下了,用胳膊挡住眼睛,“实在不好意思,昨天临时出急诊,把打火机的事给忘了。”
邱梦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又很沙哑,梁佟不禁皱眉:“你忙到现在?”
邱梦长笑了笑:“这倒没有,还是睡了两三个小时的。”
“你是不是还在医院?”
“嗯。”
“吃早餐了吗?”
“没有。”邱梦长的音量越来越低,像是马上又要睡着了,“今天上午我休息,晚点把打火机带给你。”
梁佟把湿了的毛巾扔在衣篓里,说:“我在国外。”
“那等你回来了再说吧。”邱梦长打了个哈欠,“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昨天等了很久吧?”
“没有,只是想听你的声音。”
邱梦长睁开了眼睛,脑子清醒了一半。
“不打扰你了。”梁佟说,“好好休息,邱大夫。”
邱梦长另一半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
邱梦长又在长椅上躺了会,十分钟后,洗了把脸,换上便服回到了办公室。
同事啃着包子走进来,看见他吓了一跳:“邱大夫你怎么这么早啊?”
邱梦长喝了口温水,说:“手术室过来的,没回家。”
“通宵了?”
“在更衣室睡着了。”邱梦长按了按眉心,手术做到凌晨三点多,跟通宵也没什么区别了。他现在浑身乏力,还有点胃疼。
“赶紧回家休息吧。”同事说,“别把身体熬坏了。”
叩叩叩——
屋外有人敲门。
邱梦长往门外看了一眼,门口的女人对上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礼貌道:“方便进来吗?”
同事抬头,问了句:“你找哪位?”
“我找邱大夫。”对方回答。
同事指了指邱梦长的位置:“那儿。”
邱梦长记得这人,之前在寰厦见到的,梁佟的秘书。她手里拎着精致的餐盒,走到了邱梦长的工位。
“邱大夫,这是梁总让我为您准备的早餐。”
邱梦长微怔,一旁的同事嘴里叼着豆浆袋子,投来好奇的目光。
艾希礼拎着餐盒,问:“我放哪儿合适?”
邱梦长回神道:“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吧,替我谢谢梁总。”
艾希礼摇头:“梁总交代,务必送到,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邱梦长无言以对,指了一下门口的置物柜,“你放柜子上吧,谢谢了。”
艾希礼放下餐盒,“西式早餐和中式早餐都有,您趁热吃。我先告辞了。”
艾希礼离开后,邱梦长低头看了一眼唯一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放着梁佟的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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