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念傻眼地看着远处卡车顺着乡间小路缓缓驶来，停在城堡面前。
田里的庄稼汉们扭头看了一眼，见怪不怪地继续干活。
深蓝色卡车身上溅着半车的泥点子，显得十分老旧穷酸，裴念敏感地看了一眼，发现卡车轮胎印都快磨平了。
车斗里装满了各式米面粮油，角落里摆放了几个大酱缸，缸子最上面斜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上被布盖住，隐隐约约显露出里面四四方方豆腐的形状。
这真是在村子里卖粮油的小贩？
裴念强忍困意，从兜里掏出手表看了看。
凌晨两点二十七分。
谁家小贩大半夜卖东西？
再者说了，这辆卡车从哪来的？难道是试炼中的神秘商人？
是生存游戏骗氪的手段？在你紧要关头的时候让你买大礼包，直通结局的那种？
没听说过有这种情况啊……
驾驶室的门锁“啪嗒”一声打开了，裴念看了过去，紧接着她的瞳孔一阵紧缩。
一个没有面孔的人走了下来。
他的脸上别说五官了，连一丝轮廓起伏都没有，侧面看上去就如同一张平整的白纸一般，让裴念想到了地铁上出现过的无面小怪。
与地铁小怪不同的是，面前的小贩衣衫虽然破旧，但好歹穿戴整齐，而且会开车，有一定神志和智商。
裴念没有讲话，淡淡地看着它。
小贩先是左右谨慎地看了两眼，发现田里的村民都在老实干活，并没有上前购买东西的打算，才小步凑到裴念面前。
裴念面上不动声色，手里却握紧了棒球棍。
她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情愫，失望，愧疚以及后悔。
如果这种情绪是boss传达给她的，那眼前的小贩是谁？
小贩没有面孔的脸上传出低低地，低到堪称谨慎的声音：“你也是他们刚买来的吧？”
裴念皱了皱眉，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王权的集中者。
小贩以为裴念在害怕，小声安慰道：“我不是坏人……我看你现在可以在村子里自由行动，说明他们对你还算信任……”
它平整的脸上传出来的声音竟夹杂着一丝愧疚，“我争取下次救你出去，你先在村子里熬一熬……”
熬？我在村子里，村民才比较难熬吧……
裴念试探性地问道：“你能救我出去？”
小贩立刻紧张的将食指竖在白纸般的面孔前，“嘘！小点声！”
它四下里看看，并没有村民注意到这边，才扭头过来诚恳说道：“我下次，下次一定救你出去，我跟你保证，一定让你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它想了想，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阵仗吗？大半夜的，他们为啥在田里干活啊？”
“唔……”裴念斟酌着回答道：“最近村里来了个大人物，说要带动全村脱贫致富，大家积极响应号召，这不是正开荒呢吗……”
小贩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们村！”它猛然注意到自己音量太高，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中仍残存了一丝快意，“你们村终于有村支书了？”
裴念：？
好像也不是……是更封建更专横的那种……
小贩没等到回答，仍沉浸在喜悦中，“太好了……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妹子！”它抓住裴念的肩膀，“你多留个心眼，等下次村支书来村里，你没事多去他眼前晃晃，争取找机会告诉他你的情况。”
裴念的肩膀被小贩紧紧抓住，肩膀处传来阵阵冰冷的触感，但莫名地，裴念却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叹了一口气，“村支书……村支书明天就走了。”
她这也不算说谎，试炼一共就两天，明天他们的确要离开这里。
小贩并没有搭腔，而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叔，这大半夜的，你是来干嘛的？”裴念指了指一旁还在播放着“豆腐！腐乳！米面粮油嘞！”的卡车，“还这么招摇。”
小贩有些失落地回答说：“我这次来，是来救一个人的，她跟你一样，是苦命人。”
它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得很扁的烟，掏出一根点上了，沉沉地吐了一口烟圈出来，仿佛要把所有的闷气都吐出来。
裴念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烟的滤嘴在靠近小贩脸上的某个地方就消失了，等它将烟移开，滤嘴又重新回到烟身上。
它该是有面孔的，只是被类似规则的东西挡住了，使得它失去了自己的脸。
也使它失去了别的东西。
“我跟她约好了，她白天偷跑出来，躲在酱缸里，我夜里开卡车来，响着喇叭假装路过，她就会顺着声音来找我。”
小贩很快就抽完了一整根烟，将烟头在卡车上捻了捻，珍惜地将烟头放进车座上的塑料袋里。
烟头积攒多了是可以卖钱的。
它跟村民一样，并不知道自己可能已经不是活人了，而是在努力生活，也在尽力拯救其他人。
“我已经连续来了五六个晚上了，她还没出现，”小贩平整的面孔望向一旁的庄稼汉，声音恨恨地，“可惜，今天这里人多，她估计也不敢出来。”
五六个晚上？
裴念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眼。
淑华的妈妈也失踪了一段日子。
她沉吟着问道：“你约好的那个妹子，她是不是有个女儿叫淑华？”
“淑华？”小贩空白的脸上传出闷闷的笑声，“这村里哪有什么淑华，多得是招娣罢了。”
它想了想，回答道：“我有次来，听到她的买家在打她，她哭喊得很厉害，好像提到过……说她姓……姓周！”
小贩的声音突然高昂了几分，“对了！她叫周青青！”
周青青。
裴念看向城堡的方向。
黄毛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小贩似乎被规则限制，虽然并没有村民来驱赶，但到了一定时间，它还是驾驶着大卡车离开了。
离开前，它千叮咛万嘱咐，让裴念千万要听话，不要忤逆村民的意思，等它来救她。
紧接着，他开着那辆小卡车顺着原路返回了。
一直远远躲在远处的玩家小姑娘走了过来，小心地问道：“大佬，您跟它说了什么呀？”
她突然眼中一丝精光闪过，溜须拍马道：“难道您靠着嘴遁，就直接将它驯服了吗！”
没有看到npc手撕小怪的场面，一直是她心中的痛，此时有这种巴结大佬的机会，她当仁不让地开始吹捧。
“古有诸葛亮舌战群儒，今有npc以理服小怪，真乃一佳话啊……”
“等等，你先别吹了，”裴念忙打断了她，“刚刚那个小贩……是小怪对吧？”
裴念刚刚才勉强踏入试炼游戏的门槛，对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这次试炼出现的变故太多，甚至让她产生一种站在boss这边的想法。
她忙晃了晃脑袋，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它仅仅是报复村民还好，但不管它生前有多可怜，都不是死后拉无辜的人进入试炼的理由。
小姑娘点点头，“当然啊，试炼中规则一侧内的所有人，都是小怪。”
她指了指远处耕种的村民们，“他们是小怪，昨天袭击我们的小姑娘也是小怪，刚刚没有脸的男人也是小怪。”
“等等……”裴念有些震惊地问道：“你们昨天也被攻击了？”
小姑娘想了想，说道：“也不算吧……它们主要攻击对象是村民，我们是顺带的，刚刚我听其他玩家说，跑到一个满是铁笼子的山洞里，那些小怪就没继续攻击了。”
满是铁笼子的山洞？他们跑到关押被拐女孩的牢房了？
裴念想起昨天的淑华，似乎看上去对玩家也没什么杀心，几块糖就打发了。
小姑娘总结道：“那个山洞应该就是安全地带吧。这是个c级试炼，不会太难的，虽然小怪是有点猛，但攻击目标也不是玩家，c级难度，谨慎一点可以活下来的。”
小姑娘舔着脸又殷勤地奉承道：“当然了，有您这种大佬在，是我们的荣幸！我们的福气！”
“停！”裴念有些无语，“那为什么有的小怪有面孔，有的小怪没有？”她指了指小贩消失的方向，“他就没有脸。”
小姑娘一张脸皱了起来，为难道：“这我哪知道啊，这都是试炼规则……再者说了，有脸和没有脸，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嘛。”
的确，对玩家来说，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哪个小怪长什么样，他们根本不会过多关注。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什么，别说咖啡了，玩家连豆浆都没找回来。
裴念去王大妈家里补了个觉，一睁眼，怀陈正委屈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腿不自然地蜷缩着，抱着胳膊浅眠。
裴念撑着胳膊从床上坐了起来，闭目养神的怀陈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你也太没有警惕心了，你怎么敢在试炼里睡着的？”他有些不悦地问。
裴念奇道：“你在试炼里不睡觉？那你上次六天半，一天都没睡是吗？”
怀陈蹙了蹙眉，“不要抬杠，我是说你身边没人，怎么敢睡着的？更何况你得罪了小怪，万一他们趁你睡着来杀你，你怎么办？”
他刚刚去城堡外看了一眼，村民们并没有那么听话，趁裴念一离开，他们立刻抛下了活计，回房补觉去了。
裴念理亏，连忙岔开话题，“那玩家总不至于来杀我吧，我睡前让他们去翻酱缸来着，有什么收获吗？”
酱缸？
怀陈挑起眉毛，摇了摇头，“你睡着后没人来找过你。”
当然也可能是玩家沉浸在裴念的淫威下，才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的好眠。
裴念想了想，将遇到无脸小贩的事情告诉了怀陈。
“周青青？”怀陈问道：“就是你朋友的姐姐吧？”
裴念并不知道黄毛的姐姐叫什么，但肯定姓周没错。
但如若黄毛姐姐一直生活在在村子里，刚刚失踪了五六天，怎么会变成boss，再跑到黄毛家里去的？
“周青青，我见过这个名字。”怀陈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裴念腿上。
裴念低头一看，是几张纸钞，上面写满了字。
似乎纸钞的主人不舍得将纸钞丢弃，但也不敢将它们花出去，只好将它们偷偷藏起来，待来日找机会兑换出去。
却不想，怀陈在试炼游戏中慎之又慎，对于寻找蛛丝马迹十分擅长，竟将纸钞主人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挖掘了出来。
“我叫吴杏儿，我父亲叫xxx，母亲叫xxx，家住xxxxxxxx，电话号码xxxxxxxx，请报警救我，必有重谢。”
剩下几张纸币上也写着类似的求救信息。
怀陈从中间精准地拿起一张面值二十块钱的纸钞，递给裴念。
“请看到的好心人帮我报警，我叫周青青，我父亲叫做周xx，电话是xxxxxxxxx，救命之恩，必有重谢。”
周青青的求救信息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谁扣下了？
裴念的眼睛蓦然瞪大，“这二十块钱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怀陈笑了笑，“你还记得那天被你逼着跳舞的那个人吗？”
裴念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不知为何，一想到它，裴念心里顿感烦闷，十分恼火。
“当然了，”她咬牙道：“我们去会会她。”
裴念心情不是很妙，杵着棒球棍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吓得村民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玩家们结伴回到大厅，看到厅内诡异的低气压，也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上前汇报工作，“大佬……我们翻遍了村里的酱缸，没有收获。”
听到“酱缸”二字，大林子媳妇猛然打了个哆嗦。
不会那么巧吧……那个女人不是失踪了吗……
它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猛然发现裴念神情淡漠地站在她面前，球棍指着它的鼻尖。
大林子媳妇吓了一跳，一屁股坐了下去，疼痛顺着尾骨直冲天灵盖，但是它顾不得了，它想起来了，它全都想起来了。
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它脸颊落下，像下雨一样滴落在地上，很快将她衣襟，乃至身边一小块地板打湿了。
裴念：……
大姐，我还没说话呢？
大林子媳妇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它两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只从喉间溢出浑浑噩噩的“呃啊”之类的声音。
半晌，它大声嘶喊着：“她来了！她来杀我了！！”
裴念有些无语：“没错没错，她是来杀你了，你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大林子媳妇猛然惊醒，用几乎将把脖子扭断的力度疯狂摇头，查看四周，发出了惊恐的喊声：“这是哪！我在哪！这是？”
一旁的村民以为她得了失心疯，纷纷站远了一些。
大林子媳妇眼中的惊恐不是装出来的，它哭着缩到角落里，“这是哪啊？我在哪啊？”
跟它相熟的村民靠了过去，小心道：“这是村中的开会的地方啊，就是大石磨旁啊，你到底咋了？”
大林子媳妇错愕地大张着嘴，冷汗哗啦啦流了下来，“你胡说什么！这里哪是开会的地方啊！这里是……这里是城堡啊！”
玩家们的脸色变了，在大林子媳妇眼中，竟然看到了跟玩家一样的风景，她竟不是规则一侧的人。
怀陈扭过头来看了裴念一眼，裴念不解地看了回去。
怀陈沉吟道：“这个女人，她不是小怪，她是活人。”
他看着裴念瞪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跟你一样，是npc。”
裴念：“……所以呢？”
怀陈环视了一圈面色各异的玩家，“如果npc必死，那系统会让玩家代替npc的身份来试炼，但是在这个规则，试炼改变了。”
他意味不明地说：“在这个c级试炼里，系统在跟boss的博弈中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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