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上,一匹骏马自由驰骋。
谢俞目不转睛地望着,难掩笑意道:“看那体格,那肌肉,那光洁的皮毛,老祝这次寻的马,简直比以前所有的马都出色!唯独性子烈了些,辔头和缰绳都没能装上。”
“这样不是挺好?”谢鲲随口回道,顺手从随侍的小厮手中接过一盏茶。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喜欢野性难驯的马了?”谢逸挑眉看着谢鲲,一脸不可置信。
“突发奇想罢了。”
谢鲲想起了青黛。
他承认她身上有一种柔软而脆弱的东西,但他依旧能感到她又具有与之完全对立的另一面。原本矛盾的两者很好地在她身上调和,像极了那匹未经驯化的骏马,散发着诱人攀折的气息。
谢逸也不多问,只咧嘴调侃,大有看热闹的架势:“听说最近你还是噩梦缠身?”
“没有。”谢鲲并不认为那是噩梦,不过是前世缺失的一段记忆,消失的一某个人。
“每晚做同样的梦,接着满头大汗惊醒,不是噩梦,难道是春梦?”
谢鲲被他逗笑,和春梦更不沾边:“仿佛什么人死了。也算不得什么。”
于行走在刀风剑雨中的人而言,死个人的确算不得什么。
“那你这般执着寻华神医做甚?我看你多半是中邪,华神医怕是治不了,得找个巫师才行。”谢逸嬉笑道,继续看向马场。
二人正说着,润木便匆匆赶来,“回王爷,涂篆已将东西送去伽蓝园了。”
谢鲲‘嗯’了一声。
“九公主选了那块雕刻着茑萝花的和田玉环;雨姬姑娘选了几块红蓝宝石;侧王妃身子不适”
“青黛选的什么?”谢鲲有些不耐烦。
“是一块常见的青玉,长安公子小姐常戴的,瞧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润木细细道来,“不过青黛姑娘倒是看了那茑萝花许久,听到涂篆说起有个山野柴夫拾到一块蓝色玉璧时,也并未显露出什么情绪只随口问了问那玉璧的去向。”
谢鲲微笑:“她很聪明。”
“挑个最不起眼的东西,哪里聪明?你二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谢逸云里雾里。
谢鲲无意回答,谢逸便拉了润木问询,之后大笑道:“谢俞近来四处散播你夺他所爱的谣言,我原本只当无稽之谈。现下看来,你这又是监视,又是试探,还变着法送东西……果真不是空穴来风!谢鲲,你也有今天!难怪当初我讨那姑娘,你一口回绝,合着是为自己留着呢!”
谢鲲白他一眼,继续注视马场上不羁的骏马,驯服之意潜滋暗长。
乖巧听话又任人摆布的东西,光听着就觉得乏味。
挣扎与抵抗,反倒显得勾魂摄魄。
待谢鲲回到伽蓝园,已是落日西斜。
今日晴好,谢鲲老远便见风雨台方向人头攒动,难得的非凡热闹。随口一问才知,原来是雨姬正命人搭建戏台子,明日傍晚便有戏班子入场唱戏。
翌日,众人落座,谢鲲和余茜月均有事不来,谢萩便居于主位,雨姬和青黛坐于其后两边,孙绍坐在青黛身旁。
雨姬满脸堆笑,对孙绍百般夸赞:“托孙公子的福,我们今日总算是有幸,能听到长安城里最好的戏班子唱戏。”又对着谢萩和青黛夸耀,“这戏班子,是孙公子外祖家从江浙一带精挑细选了来的,唱腔极为水灵生动。”
一旁的孙绍笑得含蓄,故作谦虚道:“雨姬姑娘过奖了,若是姑娘喜欢,在下便将这戏班子留在伽蓝园也未尝不可。”
“孙公子美意雨姬心领了,听闻公子外祖钟爱听戏,雨姬又怎能夺人所爱。”说着便将戏本子递给谢萩,“请公主先点戏。”
谢萩点了几出热闹戏,听罢,雨姬又点了一出时兴戏,名为《打金锣》。
谢萩只觉新鲜,“这戏从未见过,是讲个什么故事?”
“回禀公主,这戏本是戏班子里的一个后生新写的,在在下外祖家演过,后来只在长安城的戏园子里唱过几回,并未流传开来,所以公主未曾听闻。这戏讲的是一个名叫金锣的妖女,利用美色和妖术攀附权贵,后来被寺中高僧识破,将其打得魂飞魄散的故事。”
孙绍说罢,雨姬得意一笑,“听着的确新鲜,便开始唱吧。”
戏罢,谢萩论道:“金锣本就是修行千年的女妖,何必去攀附那些小人,最后倒落得道行失尽不得超生的境地。当真是无趣得很。本公主还是喜欢武松打老虎的戏”
“人各有志,有的人费尽心机,纵使汲汲营营,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青黛姑娘,你说是不是?”雨姬特意看向青黛,说罢欣然一笑。
青黛回以一笑,“雨姬姑娘所言甚是,青黛受教。”
“孙公子,我方才来时,见小厮搂了许多卷轴,可是孙公子将书法带了来?”谢萩本就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在此坐了一个多时辰,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正是,在下献丑了。”孙绍见谢萩兴致极高,又道,“请九公主和众位姑娘移步揽月阁。”
谢萩去赏书法,青黛自然一道随行。
雨姬借故不去,谢萩知道她不懂书法,也不强求。
几人行至半道,余茜月身边的侍女纹采匆匆跑来,请谢萩去见余茜月,说太后派人来瞧她。太后派来的人,谢萩自然不能怠慢,于是只得撂下这边,转头去余茜月处:“黛姑娘,你先同孙公子过去,我去去就来。”
待谢萩走后,孙绍领着青黛和小七来到揽月阁。
揽月阁是伽蓝园东北角一处角楼,位置偏僻,平日里并不使用,因孙绍是外男,应当与后院女眷隔开,是以雨姬将这处所在命人打扫出来,供孙绍略作歇息之用。
孙绍引青黛进屋,将装裱后的书法一幅幅展开,青黛逐一看去,只觉匠气十足,全无真彩神气,比起哥哥的字,当真是差远了。
青黛等了许久,也不见谢萩前来,便谎称口渴要走,奈何孙绍万般挽留,还拿出珍藏多年的清露玫瑰酒。
青黛不胜酒力,自然不敢沾染分毫,便命小七去倒茶水来。
这厢谢萩匆匆赶来,只见余茜月形容憔悴,本就巴掌大的脸,更是小了一圈,不免又嘀咕起来:“我待会儿就去找四哥,问问他这太医院的太医是如何当的,怎么连风寒都治不了了!”
余茜月笑着咳了两声,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九妹省省心吧,嫂嫂这几日好多了,本就是我身子弱,哪里是太医的干系,九妹这一说,反倒要冤枉好人了。有九妹对嫂嫂的一片心意,嫂嫂指不定一两日便痊愈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谢萩连忙递了一盏茶,余茜月接过饮了一口:“方才太后娘娘着人来探望嫂嫂,本想顺带瞧瞧九妹,不想九妹一直没来,怕赶不上猎宫下钥的时辰,便走了。这是太后特地赠给九妹的砚台,是今年新进供的上好端砚,想必九妹会喜欢。”
谢萩将桌上盒子打开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当真不错,这上面雕刻的山石真是栩栩如生。我倒要试一试。”
说着便四下望了一番,随即走到余茜月的书桌前,摆上新得的砚台,命人准备笔墨和纸,撩起衣袖,叉腰等着大显身手。
“你呀,还是这般说起风就是雨的急性子。”余茜月笑着调侃,倚靠在书桌旁看谢萩写字。
“这砚台当真合心合意,太后娘娘真是费心了。”谢萩夸赞几句,试写了几个字,觉得甚好,“只可惜我的书法先生回乡丁忧,近来也没人教我写字。”
她放下笔,见书桌一端摆着一个长条状的锦盒,锦缎上用细线绣着暗纹佩兰,盖子是掀开的,里面摆着一副卷轴。余茜月还未来得及拦下,谢萩便已顺手取出,推开一看,竟是一副极佳的书法作品。
其上写的是李白《长相思》的下半阙: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长天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落款是:启元元年二月,兰台草莽,印鉴上的名字却是宋祁。
“兰台草莽的字力透纸背,行云流水,如游龙走蛇,果真好字。若我能拜他为师,书法必定有所进益,只可惜人已经不在了。”谢萩看了又看,“原来兰台草莽叫做宋祁啊!”
余茜月愣愣道:“三年前还能买到兰台草莽的字,所以当时便着人去买了一副。一直放着,这几日闲着无事,便拿出来瞧瞧。”
待谢萩离去,余茜月微微拭泪,纹采见她心绪不佳,立即上前将那书法卷轴收了起来,又放到书柜最底下一层。这些年来,只要自家王妃想起那人,便将这字拿出来看看,每次看都哭得形容憔悴。
“王妃受委屈了。可这么哭下去,身子怎么能好呢?”纹采关切道。
余茜月笑笑,“我亏欠他良多,为他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想必此事之后,太后也会消停了。”
余茜月苦笑:“只怕还有更让她头疼的。”复又郑重其事道,“时辰差不多了。”
纹采有所顾虑,“可现在去,恐怕”
“她不过一个孤女,自小命途多舛,何必白白连累她。”
纹采点点头,“奴婢这便着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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