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念在笔记本前坐了很久,会客室里冷冷清清的,裴瑗站在门口打电话,聊的是工作上的事。
画廊还没有联网,她也不碰手机,就把刚剪好的视频一遍一遍、循环往复地播,熟得几乎把每个画面都刻在了脑子里。
陈安致却一直没有回来。
等得越久,归念心里就越没底。快十二点的时候,微信消息弹出来:“来吃饭,云致新苑。”
不等归念反应过来,裴瑗也收到了消息,喊她:“归念,走了走了,吃饭去!”
她这才想起来,陈安致有套房子就在附近,手忙脚乱地系上围巾,关掉电脑,锁上了画廊的门。
云致新苑离得不远,开车拐两个弯就到,裴瑗来得少,路还没归念记得熟。
进了门,陈安致已经做好饭了,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糖醋排骨、蒜蓉西蓝花、虾仁滑蛋,还有鱼丸粉丝汤。都是快手菜,食材是提前准备好的,卖相十分好看。
闻着也香。他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厨艺越来越好了。
“以前不怎么过来这边,最近画廊忙起来了,才偶尔来这儿歇个午觉。”
陈安致端着两碗米饭上来,放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今天早上刚去买的碗筷和盘子,不过调料没买齐,菜可能不太好吃。”
是裴瑗昨晚提了一句,说今天要过来,他清早才去准备。
“谢谢陈……”
归念小声道了声谢,这回很有眼力见,没敢再喊“陈老师”了。她埋着头默不作声地扒米饭,早上来之前还有点小雀跃的,一场谈话又让她怂了回去。
幸好这一顿饭有裴瑗插科打诨,两人也不算尴尬。
裴瑗和陈安致沾亲带故,归念一个外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吃完饭就乖乖去洗碗。刚洗了一个盘子,听到裴瑗的声音:“归念,我妈那边有点事,喊我回去一趟,我先走了啊!”
她走得匆忙,不等归念说什么,就带上门走了。归念想追出去,刚转身,陈安致堵在厨房门口,目光沉沉望着她。
手里的盘子没拿稳,掉回洗碗池,叮呤当啷一阵清脆的响。归念低头去看,瓷碟边上裂了个豁儿。
“我来吧。”陈安致挽起袖子上前,接过这个烂摊子。
归念没敢走,跟挨训似的乖乖站旁边。
洗干净的碟子放在一边,水墨渲开的青花瓷碟从大到小摞起来,仿佛眼前一晃,就能直接穿到历史里去。
握惯了笔的大画家,看他拿着洗碗布满手沾着油污的时候,其实是有一点违和的。
他肩膀亦很宽——可惜归念记忆里靠过的那几回,都记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陈安致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早上忘了问,你有没有做定期检查?”
“有的,每个月底都去,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归念揉揉脸,醒了醒神:“何况,在人前发病的样子,也太丑了……”
就算离了家人,她也密切关注着自己的病情,在别人面前遮掩她真实的精神情况,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陈安致稍放心了些,万幸她心里有数,该看医生看医生,该吃药吃药。每个月伪造的鉴定单只是为了糊弄他们。
“医院怎么会给你开伪造的鉴定单?”
F国在公共医疗上的投入很大,尤其像这类特殊病的患者,会安排固定医生,连续几年内都会对病人的健康状况做评估,留学生也有同样的政策。
归念吞吞吐吐:“我发给Bruno的是扫描件……扫描件,是可以P的……我这两年病情比较稳定,医院的原单上只会写寥寥几行字,很好P……就是分析报告不太好写,要照着模板写。”
很好P,还照着模板写。
陈安致的目光几乎钉死她。
她久病成医,关于焦虑症的专业术语她知道得不比医生少。绝大多数的精神障碍不会产生器质性的病变,所以障碍等级的鉴定并不是靠仪器和检查做出来的,而是医生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心情起伏、以及她的沟通表达能力去判断,所以一份分析报告往往会有相当大的主观成分。
归念写得得心应手。
每份报告新鲜的时间,医院的公章,一回比一回更健康的鉴定结果,还有FaceBook上经常更新的和朋友出去玩的照片,再配上每回视频电话里她那张明晃晃的笑脸——就这么糊弄了他们两年,归家人都以为她的焦虑症已经自愈了。
而事实却是一直没停药。
陈安致表情越来越难看,归念紧张得厉害,语速飞快:“但是我这两年病情一直很稳定,医生也说我生活作息很好,两年来从来没有在人前发病过。就连我同屋的两个室友,她们都不知道我有焦虑症的。”
她弱着声辩驳:“我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了……只是病还没好到能停药的地步……偶尔才会觉得心慌意乱……”
时隔两年半,陈安致终于从她身上找回了一点过去的影子,不再是前些天那个披着笑、满嘴“陈老师”、“陈叔叔”的假壳子。
一犯了错就缩着脖子怂得跟个鹌鹑似的。这才是真的她。
“别说了,你现在的话我信不过。”陈安致把洗干净的碗碟放回橱柜里,打断她的碎碎念:“明天我带你去做检查。”
归念顾不上紧张了,唰得抬头看他。
“不然我把你自己P鉴定单的事告诉你爸爸。”
“陈安致!”
归念音量提高了两个度:“你又觉得是我错!你总是觉得我有错!我二十三岁了!我早就成年了!我一直对我的身体我的健康负责!我定期检查了,也好好吃药了!为什么非要把‘我有病’‘我有病’跟所有人都说一遍才行!”
最后一句音量没控制住,喊得陈安致都怔住。
归念眼睛发花,靠着橱柜站定,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发病最初的那段时间,年纪太小了,童年期就暴露出的精神障碍在归家人眼里跟绝症似的,家里每天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用尽所有门路联系医生,联系儿童心理专家。
今天这个专家说一嘴,明天那个名医又换一种说法,这个专家要她敞开心扉和爸爸妈妈沟通,那个专家要她暂时远离爸爸妈妈;这个要她焦虑的时候就发泄出来,那个却教她自我调解;这个要她休学静养,那个却说在学校的氛围中脱敏治疗会更快。
听得快要疯掉。
那样的日子,她真的受够了。
“你们、你们怎么都这样啊……我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了,你们还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归念抽噎了两下,倒不是哭,而是她这脾气来得实在急,过度焦虑的时候情绪会反馈到身体上,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这一瞬间,陈安致忽然就懂了。
她不回国,想挣脱的不止是他,还有原生家庭这么些年来压在她心上的、所有以爱为名的负担。
“别急,我在的。”
眼前有温热的掌心贴上来,是他的右手。中指和拇指稳稳地叩在归念太阳穴上,轻轻地揉。
简单一个动作,归念却奇迹般地镇静了下来。
她像是呆住了,半天没动一下,手虚虚抓在他手腕上,也不推开,也不闹。
直到那阵心悸过去,额头才轻轻抵住他掌心,低声喃喃:“九百八十二天……”
陈安致没算过日子,却知道她在说什么——是她出国至今的天数。
她走了两年半,每一次焦虑的时候都是自己熬过去的,身边的人不知她病情,也就不会给她半点迁就。
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每一个察觉情绪不对就要躲去洗手间、怕哮喘一样的症状会吓到别人的白天里。
异国他乡,满眼陌生。
陈安致光是这么想着,眼眶就跟着发酸。
“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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