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致发烧了, 从教堂回来的当天晚上。
其实前几天就有征兆的,到底比不上年轻孩子了,滑雪场吹了两天风, 又遇上归妈妈生病的事,连夜开车送她回来,那天就头疼得厉害。听完归念说的, 这段时间坚持的东西一下子垮掉了。
累。
也隐隐觉得委屈。尤其是听念念说自己“欺负”她时,委屈得没边儿了。有那么一瞬间,陈安致想把自己这几年明着暗着为她做的事一条一条列出来,摆事实讲道理——我哪儿有欺负你?
最终也忍下去了, 到底没有做这么幼稚的事。
语言是最苍白的东西。她觉得委屈, 那就是真委屈了。
全身一阵热一阵凉。像躺在海边, 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过来,涨潮时海水灌入口鼻,唤不上气, 落潮的时候皮肤裸|露在冷风里,从头冷到脚。
迷迷糊糊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时不时地打开微信给归念发消息。他头疼得厉害, 不太能好好组织话语, 亦怕脑子浑的时候多说多错,就只发一个“。”过去。
发过去了,没弹出红色感叹号。
就意味着没有像这两年一样被她拉黑。
陈安致咽了几样药, 昏昏沉沉睡下, 隔会儿醒了,再一个句号发过去。
梦里总听到笑声。一回头, 她顶着那个西瓜头, 背着七八斤重的书包, 屁颠屁颠扑过来,去牵他的手。她不像裴瑗,总是不好好牵着,隔一会儿就去拽他的袖子边,要是冷天,能把他内衬的袖子拽出一大截来。
也梦到T市最冷的那个冬天,寒冬腊月的站在校门口,吹着冷风,排着队,给她买一块烤红薯。她就趴在车窗上,笑得眼睛弯弯的。
还有归爸归妈离婚的那个夏天,念念的焦虑症又犯起来,好像是她十一岁的时候,吃的药一下子多了好几种。他每个周末带着她去特殊儿童康复所,陪她上课。
前几个月路过那儿、在旁边办事的时候,碰巧遇到那个老师,竟还记得他,问他“念念怎么样了?”
那时归念还没回国,陈安致亦有两年多没见她,答不上话。
其实他一直不喜欢那个地方。康复所分小课和大课,小课呢,是一个大教室里面有很多小隔间,像卫生间一样逼仄狭小的空间,三四平米大,叫“个训室”。老师一对一辅导,家长不能进去——他不知道老师会在里面跟她说什么,心里会慌。
大课也没有更好,十几个孩子,有腿疾、有听障、有自闭,很多,感觉每个孩子都比念念病得更严重,都比她还要沉默,一整堂课下来静静悄悄。
有一回心理辅导老师带着他们玩游戏,要每个孩子往纸上写五样水果,什么苹果啦、梨啦、橙子啦,写自己最爱吃的五样。然后问他们,如果只能选四样,要去掉哪一样,在纸上划掉它;选三样,再去一样……最后只能给自己剩一样。
乍看是教小朋友们如何做选择,其实只是讲了个游戏规则。
第二组选择题让他们换了一张纸,这回要往纸上写自己最重要的五个人,归念写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陈老师,又要一次次地从里边选出最不能舍弃的一个。
她选得慎重极了,先把爸爸舍去了,又很难过地把爷爷奶奶划掉了,最后在归妈妈和他的名字间纠结了很久,半天没能选出要被划掉的第四个人,哇得一声就哭了。
那时的归念已经五年级了,哭得很少,哭得他心都揪着疼。陈安致不明白这么恶心的游戏到底有什么用,几乎在老师面前甩了脸,带着归念走了。
后来,从那封长长的致歉信里,他才知道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游戏,算是个初级心理测试。
这个测试的名字叫——“儿童对于监护人信赖度的测试”。
舍不下妈妈,是因为归妈妈那时刚刚和归儒平离婚,正是最不好的时候。这是念念最初萌生的责任意识。
舍不下他,才是真正因为信任。
而现在,他让她的姑娘彻彻底底死心了。
其实早有征兆的,陈安致想。她回国后的这大半个月,没喊过一声他名字,每天“陈老师”“陈老师”,时刻都拿捏着距离。
她用在国外的两年半死了心,又用了这一整月的时间,完成了一场拖泥带水的分手。
*
裴瑗他们刚从太舞玩回来,给他打电话,一个打不通,两个打不通。连着两天没联系着人,摸着这地方过来了。
家门是密码防盗锁,她姐夫懒得很,所有的常用密码都是他身份证号的末尾六位数,多少年了没改过这个习惯。
进门一看,家里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裴瑗几乎以为人不在,却见卧室门留着一条缝,推门看了眼。
哦,原来是病倒了,盖着一床羽绒被,上面还搭着一条法兰绒,那么一个大高个儿萎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姐夫你怎么了?”裴瑗探手摸摸他脑袋,有点热。他床边放着药,裴瑗拿过来瞄了眼,感冒的,退烧的,治咽炎的,看样子是已经退烧了,没什么大事。
陈安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恹恹吭一声:“到楼下给我买点饭。”
“用不着我去。”裴瑗在滑雪场玩了一礼拜,跟周旭阳点破了关系,整张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明媚,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坐到床边哧哧笑了会儿:“真是好惨啊你。”
陈安致懒得搭理她,翻个身打算继续睡。裴瑗拍拍他:“起来换身衣服吧,念念也来了。”
“……谁?”
陈安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往门外看,只看到归念的影子一晃而过。大概是之前就在门边听着他们说话,他没注意。
“从昨天上午到今天啊,我连着几个电话打不通,就打给归念问你俩是不是在一起,她说没。我们以为你失联了,归念念就跟我来找人了。”
陈安致一怔,酸甜苦辣咸一齐往上涌,五味都难以形容。
他头晕目眩地爬起来,头一件事,是把旁边垃圾桶里装满鼻涕纸的袋子系好,扔到大门外去。然后去了卫生间,刮胡子。
裴瑗跟出来,看完他整套操作,几乎要笑傻了:“别刮了,就这么憔悴一点挺好的。”
陈安致顿了顿,又默默把剃须刀放下了。
归念来这里吃过好几回饭了,倒还从来没有下过厨,东西放在哪儿都找不到。把冰箱翻了一遍,菜不少,橱柜里放着一小袋玉米杂粮渣,还没拆,她舀出两勺来,水龙头底下过了一遍,放进锅里煮。
陈安致跟进来,“我来吧。”
“不用的,我会做一点。陈老师去躺着吧。”
陈安致头重脚轻的,走过来,竟一头磕在油烟机上。归念背着身,没留意,陈安致也不哼一声,假装没事地站直。
裴瑗看他没病得太严重,甚至有精力去厨房帮忙,也就不担心他了,“归念那我先走了啊,我工作室还有点事儿。”
这妮子的借口向来敷衍得很,归念不吭声,看着滚水里的玉米渣浮浮沉沉,想着是病号饭,又打了个鸡蛋,搅匀后融进去。
玉米粥,凉拌秋葵,就这么两样摆在桌上有点不好看。归念到底是心疼他,又花十分钟弄了个清炒北瓜,几只速冻奶黄包放进在微波炉里转了两圈。
她做这些的时候,身后那道视线一直没离开过,看得她紧张。归念绷紧肩膀,心里暗暗唾弃自己:前天才刚说了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今儿一听裴瑗说他两天没接电话,就又紧张兮兮地来找人了。
清炒北瓜已经熟了,她转身去拿盐罐,小臂一紧,被他握住。
她为了做饭,袖子挽起了一小截,刚刚还碰过凉水,眼下却被他的掌心包裹着,很烫。
锅里熟透的北瓜软塌下去,却没人顾得上搭理。
陈安致垂着眼,拇指按在归念手腕内侧那一片动脉静脉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是真的比以前瘦了,之前光看着没有明确的感觉,这会儿他手指松松地圈住,还能匀出一个指节。
感觉到归念轻轻挣了下,陈安致终于出声,嗓子哑着,声音就听不出波澜。
“你那天说的话,我想了两天,有一句我不同意。”
归念一怔:“什么?”
“如果橘子是酸的,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这句,我不同意。”
他垂着眼睑,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冒出来,嘴唇没有血色。仿佛整个人都是灰色的,跟平日一点都不一样,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发着烧,却还要跟她计较橘子酸甜的问题。归念无端有点想笑,又不想在他面前真的笑出来,绷着脸:“凭什么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呀,当初你绕过我直接劝我爸送我出国,我还不同意呢,你问我意见了么?”
陈安致就又不说话了。
又沉默。归念心里直发堵,他有再多心事也从来不愿意跟她说,尤其是涉及感情的,多说一个字就跟在逼他似的。
她以前又一贯矫情,总能从这种沉默里悟出一种“陈老师心里喜欢我,他就是嘴上不好意思说”的错觉。后来想想,除了自作多情,再没别的解释了。
现在搁这儿装可怜,就是欺负她心软!
归念瞪着他,用了些劲儿一挣,手腕从他掌心里脱出来,回身关了火。盐罐被他挡着,她索性不加盐了,就这么出了锅。
还专门硬起声呛他:“你不要觉得我来给你做饭就是态度软化了,就是要死乞白赖回头跟你和好了,没有,只是感谢你以前那么多年的照顾。爷爷奶奶过去总说让我多关心关心陈老师,说你对我有恩,以前我不愿意把这些往恩情里算,现在还是算进去吧。但你对我好过,也欺负过我很多回,一来一去就当扯平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扯平了?”
就这么三字,波澜不兴的,不带嘲讽怄气等等语气。归念却一下子气虚了不少。
“没扯平就以后慢慢还给你,大不了……大不了我给你介绍一个阿姨,找个人好的,离异过的那种,你们搭伙过日子,老来有个伴,互相谁也别祸害谁。”
身后的呼吸声骤然急了许多,带出的热气落在她后颈上,像有了力度似的。一阵颤栗感从脊骨飞快攀爬上来,归念绷着没回头。
有那么一瞬间,归念觉得陈老师想一口咬死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重重咬了下舌尖,下意识就想道歉了。
口无遮拦。
她这几年养成一个毛病,一紧张的时候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小时候太紧张了会失声,大点的时候紧张了会前言不搭后语。
再后来,在T市上大一大二的时候,学校辩论社里呆过两年,没当过一回主辩,却莫名其妙养成了紧张的时候瞎扯淡的习惯,就算心里一片空白,嘴上也一定要说点什么才能缓解这种紧张。
可事实上,她很少会紧张,打小写字画画修身养性,又因为知道焦虑症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一直很注意调整情绪。像这样口无遮拦的情况,也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有。
归念咬着嘴唇,深呼吸了两下,总算说了句人话:“我过完年就要回法国了,要完成课题,要准备结业考,还要考法语C2……很多事要忙,这段时间不想分心想这些。”
身后的呼吸声轻下来。
“什么时候走?”
“正月初八,机票定好了。”
也就二十来天了。
眼前的姑娘只给他留了一个背影,她肩背僵硬,是防备的姿态。陈安致闭了闭眼。
“还回来么?”
“不回来。另外申请了DESS金融实验室课程,会在那边再呆两年,再以后的事还没想好。”
微波炉“叮”地一声,热好了,两人都沉默着没动。隔了有半分钟,身后的热气才渐渐远离。
归念回头去看,他端着热好的奶黄包和那一碗粥出去了。
归念慢腾腾把炒锅里软得不像样的北瓜盛进盘子里,尝了一口,没味道,只好又洒了一点盐进去拌了拌,和凉拌秋葵一起端出去,摆在他面前。
“陈老师好好照顾自己,难受了……就打裴瑗电话。”
她去卫生间洗了手,绕回来拿了包,去穿衣服,身后一直没有声音。
直到走到玄关前,归念才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陈安致仰靠在沙发上,小臂遮着眼睛。
桌上的三盘一碗都没有动,背景是从窗外投进来的,冬日里惨淡的光。
归念心被一点点攥紧,“……是头疼么,要不要去医院?”
沙发上的人苦笑。
“念念。”
“你掐死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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