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瑗是个小叛徒, 这边跟归念打完电话,转头就跟陈安致通气了。
“……大概还是因为我姐的事耿耿于怀。唉,归念打小就挺凿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劝。”
“凿”在他们方言里是太认死理的意思。
她说完,有气无力地鼓励了句:“哥你加油啊。”
陈安致放下了电话。
他之前确实想得太乐观了,还当归念问“什么时候摘的戒指”, 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于是陈安致很认真地讲了讲陈年旧事。
原来,根源还在裴颖那里。
这个话题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禁忌,如果归念不问, 陈安致就绝不能主动提, 主动提了, 又要被她盖上“念念不忘”的戳了。
连着几天,归念的工作效率都很低,帮教授弄论文归档是件很麻烦的事, 得把每篇论文的基本信息整理好,还要把各篇的引言和结论简明扼要地概括出来,最后按照算法标准整理统计老师打的分数。
每篇论文都是厚厚十几页, 加上论文和答辩过程的记录, 就更多了,表格填着填着就走神。
回了家总觉得困,昏昏沉沉睡了会儿, 梦里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
那时母亲回了南方。她嫁人十几年, 又离婚三五年,还是没能适应这边的气候, 慢性支气管炎, 每年总要难受一两个月。
她在娘家在的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里买了一套小楼, 开一家书店,似乎,还跟一个叔叔谈恋爱了……每回视频的时候,眼里的笑总是明亮亮的,归念隔着屏幕都能接收到她的高兴劲。
留她一人在这边,和爸爸相看两厌。
他们这一群发小从同一个初中升上来,升到了高中部。半大孩子都早慧,都陆陆续续开始谈恋爱了,一有聚会的时候就拖家带口,搂搂抱抱,矫情兮兮。
青梅竹马是一种很难分清楚的距离,七八个人,愣是能牵扯出十几段不可说的感情来,一圈人跟排列组合似的分分合合。
她看裴瑗他们成天苦逼呵呵,心里挺乐,想着喜欢陈老师可真省心,不用成天琢磨他今天多看了谁一眼,多跟谁说了一句话。
毕竟她也见不到。
周一到周五全住校,周日下午回学校,剩下的一天半里,还要抽出一天来写作业,洗澡。一个礼拜见他一面,在他家里吃顿饭,也就这样了。
学习忙起来的时候跟打仗似的,一个礼拜不见,像分别了一个月,总觉得上回见他还是夏天,再一晃眼,他保暖衬衫都穿上了。
那三年是最不好过的时候。她选了理科,连着几次大考都是班里倒数,数理化死活学不通。封闭式的学校,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早上六点半开始跑操,晚上十点半准时拉电闸。
一天天的,度日如年。
重点高中课程实在是紧,空闲的时间,一半用来想妈妈,一半用来想他。
越见不着越是想,看什么都能想到他。看花想到他,看树想到他,看班上那个洒脱不羁的美术老师也会想到他。凉鞋崴掉了跟,想逛街买双新的,头个想起的也是他。
彼时微博上有个挺火的段子——“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今伐之,为博小娘子一乐。”
《项脊轩志》的原文改编,成了话题楼,挺多人都在接,一句一个神转折,改编出很多很多版本。归念却独独对这一句上了心,盯着看了好半天。
“归念你看什么呢?”
裴瑗凑了个脑袋过来。
她忙下滑到另一个页面,手心汗津津的,嘴上却轻描淡写:“刷微博。”
裴瑗一走,她又忍不住地,把这句话存到了记事本里。存完,总觉得有点羞耻有点愧疚,拿几条新的备忘录把它压到了最底下。
按捺不住的心思像一瓶毒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渐渐长出自己控制不住的东西。
……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
归念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
微信里有他的消息,晚上快八点发的,问她要不要出去散个步。归念吃完晚饭一觉睡到现在,没听到。
手指在他头像上磨蹭了一会儿。归念回过去:“睡了么?”
他回得很快:“没有,在拍夜景。”
“你出门了?”
“你上阁楼,往左边看。”
归念趿拉着鞋子上了楼。他们这三栋阁楼都是一样的构造,南面临河,阁楼的这面就是一面斜顶大玻璃,方便观景,左右开了两扇小窗,大概只是个装饰用。
她一拉左边窗帘,抖下不少灰来,拿掸子扫了半天。
两扇窗的间距很短,陈安致笑她:“多久没洗窗帘了?懒死你算了。”
“才不是。”归念反驳:“这面的窗帘,我有一年没拉开过了。”
“为什么?”
归念瞄他一眼,吞吞吐吐:“有一回,看到隔壁的小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就在上面……”
说得语焉不详,含含糊糊,陈安致福至心灵般懂了。猜是她一拉开窗帘,正正好看到小哥和女朋友在亲热。确实尴尬,尴尬到归念有一年没拉开过这扇窗。
陈安致笑了两声。
三栋的小联排,他住中间那栋,为了美观,他在的阁楼要比左右两栋稍稍高出小半米,这会儿俯视着她。
离得很近。近得陈安致几乎想踩着屋顶,爬进她屋里去。
到底是忍住了,怕吓到她。
两人对视,他许久不开口。平时总习惯了听归念说,听她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地讲,十几年一直如此。这几天她的话少,陈安致话更少,总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她又想岔了去。
可她已经晾了他好几天了,从早到晚都在学校,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愿意多说几句。陈安致挺怕她晾着晾着,就真的凉了。
“媛媛跟我说了。”
他忽然开口:“丧偶手续,很早以前就办过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归念不防他一上来就说这个,下意识地嘴硬:“我想哪样了……”
陈安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跟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计较,挺讨人嫌的。可他说的确确实实是实情,归念只能没出息地点点头。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想……”
“你亲我的时候,我会想,你以前也这样亲过别人;会想你的厨艺那么好,是为了裴颖姐学的;你那么会照顾人,是不是也是因为她?”
“你有到哪儿玩都要拍照的习惯,比我都爱拍,看到花红了草绿了都要拍一张;走路的时候你习惯挽着胳膊,不习惯牵手;还有睡觉前,你总要在床头放一杯水……这些,会不会都是她的习惯?”
她知道这样不好,特别讨厌,特别烦……但总是忍不住去想。
也没有专门去计较,就是某个瞬间,冷不丁地,这样的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
“我也会去想,当初我们在一起两个月后就分手,是不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之后,觉得我没有裴颖姐好?所以才突然说要送我出国?”
“不是!”
陈安致声音低低地反驳。
“说不是有什么用呢?”
归念曲起手指,去抠窗帘上浮起的花纹,心里拧巴得厉害:“我这三年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渐渐养成了坏毛病,会把感情中遇到的所有的困难、矛盾与隔阂,都联想到那个人身上。
更多的时候她没有去想。
裴颖去世的时候她太小,很多事都没印象了。跟陈安致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在她几乎忘了有裴颖这么个人存在的时候,却总要有人提起来,把她不愿意去想的事翻腾出来。
比如裴瑗前些年,一直喊他“姐夫”;比如爸爸说他怎样怎样;又或者是爷爷奶奶散步时,走过裴家的老宅,随口来一句“颖颖没了以后,她爸妈就很少在这住了”。
一遍又一遍。
身边的人都跟故意似的,总要猝不及防地把那个人从她记忆里挖出来,借各种微末小事的口,一遍遍提醒她——陈安致以前喜欢的不是她。
前几天看的罗密欧,那场音乐剧的舞蹈演员全是芭蕾舞出身,和裴颖一样。她见陈安致看得入神,也会去想这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可是没办法的,裴颖姐早就去世了,像个傻子似的隔空较劲,又有什么用?
陈安致半天没说话。
他手抵在额头上,沉默听着,一言不发,只是沉沉地唤了一口气。
很疲惫的样子。
归念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泄了劲,反过来替他觉得委屈。她想自己真是不懂事,总是让他为难,谈个恋爱老是她这边出状况,很烦自己。
“……你生气了?”
“没有。”
“我是不是特别烦?”
“……以前常听人说,好的恋爱关系是能让彼此共同进步的,我好像没能让你进步,还老是拖累你。”
陈安致似是听不下去了,忽然掐断了电话,从窗前走开了,连阁楼的灯都关上了,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屋子。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归念傻了眼,额角一跳,差点从嘴里蹦出脏字来。
她手拢成喇叭状,气得直喊:“陈安致你神经病吧你!一言不合你就走了?不想聊你直说啊!你就这么晾着我?!”
半分钟后,手机又震动起来,他在电话那头闷声笑:“大晚上的,别瞎喊。下楼开门,我在你楼下。”
“……哦。”
有只拖鞋不知道踢哪儿去了,半天找不着,归念又怕他等着急了,光着一只脚跑到一楼,从鞋架上另拿了一双穿。
这片别墅区是沿着塞纳河建的,都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建筑,算是半条风景线,常有导游领着团过来参观,是以没有规划小区门禁。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各家的防盗锁做得尤其细致。白天密码、门卡、声音都可识别,到了晚上,自动联网警报系统,只支持指纹识别,非业主不可能进得来。
归念开了门,笑一爬上嘴角就止不住了:“你过来干什么呀?”
“电话里说不清楚。”
隔着电话,尽管只有两米远的距离,可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不是难过得眼睛都红了,甚至不能抱抱她。
这感觉太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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