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寒都这么说了,时渊想,自己是真的不擅长演戏吧,至少不适合反派。
但剧团雇佣他了,“拿钱办事”这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继续研究剧本,思考怎么变得更加凶恶。
时间到了12点,剧本翻了一小半,时渊没撑住,脑袋一栽睡在了剧本上。
陆听寒偶然抬眼,看见少年黑发和短短的恶魔角。时渊的右眼尾有几片黑鳞,他的皮肤又是细腻的象牙白,如此对比强烈,黑的深邃,白的越发惊人。
那种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像是故人重逢——只不过,他的这位“故人”有点奇奇怪怪、呆头呆脑,高兴时会呼噜呼噜,害怕时尾巴会打结。
这样一个人,不论从外貌还是性格来说,见过一面就不会忘记。可陆听寒对时渊毫无印象,初见之时,本能的怀疑和堪称怀念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直到现在都不曾消退。
我在哪里见过你?他想。
手中的钢笔顿了一瞬,又继续书写。
时渊最后被陆听寒叫起来的时候,都快1点了。
他睡得发懵,额头上一道被压出来的红印子,跟着陆听寒出了书房。
陆听寒说:“晚安。”
时渊揉了揉额头,说:“晚安哦。”
他还套着柏树戏服,走了几步,没听见陆听寒的脚步声,回头看见男人还停在门口——他逆光而站,面部被阴影笼罩,但视线是落在时渊身上的。
时渊问他:“怎么了?”
陆听寒喊了声:“时渊。”
时渊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下半句话,于是一摇一晃地上去,抱住了陆听寒:“晚安哦,如果你怕黑和怪物的话,可以抱着我。”
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时渊的戏服造型夸张,影子更是如此,落在楼梯上与陆听寒的影子融会,一个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一个是身姿挺拔的人类,却在此时彼此交融,密不可分。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你呢?时渊,你怕怪物吗?”
“不怕。”时渊说。
陆听寒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推开时渊,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时渊醒来时,陆听寒又已经出门了。
他吃完早餐,抱着柏树戏服挤上了公交车,去到加西亚大剧院。
秦落落让他去201室,时渊进去以后,房间里堆积如山都是书和草稿纸,苍白男人坐在书桌后头,奋笔疾书,口中念念有词。
时渊小心问:“先生你好,我是演……”
“我记得你。”男人打断他,“我当然记得你,你坐在旁边等我。”
旁边根本没地方坐,被纸张和杂物堆满了,时渊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地坐下,等了老半天,男人突然骂了一句脏话,把手中的笔丢出去。
黑笔爆了墨,溅在墙上。他把自己的头发抓乱了,深吸一口气看向时渊:“不好意思,我在改剧本,情绪不大好。”
“没事的。”时渊说。
“我叫程游文。”男人说,“你手里的剧本就是我写的。”他揉了揉脸,“跟我来吧。”
他费劲地起身,拿起桌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时渊这才注意到,程游文的左腿没有脚背没有脚趾,小腿细痩如枝干、长满白毛,末端则是坚硬的羊蹄,怪异无比。
他被感染过。
和异变者不同,感染后遗症毁了他的健康和行走能力。
程游文费劲地走到隔壁屋。房间里堆满了演出的道具,他喘着气说:“让我再听一遍你的台词。”
时渊念了一遍。
程游文的眉心使劲跳,问:“你知道谁演雷奥吗?”
“雷奥”是这个剧本的男主角。
时渊摇头。
程游文:“是沃尔夫冈——就是我们的团长。他那身肌肉你也看到了,得有个厉害的怪物才配得上他。你完全不行,雷奥一拳能打十个你这样的树妖。”
时渊说:“可是,沃尔夫冈先生真的能一拳打十个我。”
“气势!气质!我说的是这个!”程游文恨铁不成钢,“你的气势和气质不能输给他啊。树妖为了永葆青春、维持自己的貌美,以人血为食,你要把那种外表柔软、内里疯狂又狠毒的感觉表演出来!”他指着自己的脸,“时渊,你想象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这个时候你要怎么说?”
时渊说:“我没有爸。”
程游文:“那你妈呢?”
时渊说:“我也没有妈。”他补充,“我没有讨厌的人。”
程游文又狂抓自己的头发:“那别人遇到仇人的样子,你总见过的吧?你就想象如果我遇见了害死我妈的仇人,我会怎么反应?我会用什么语气?我肯定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吧!”
时渊说:“你好可怜啊,你妈妈是出什么事了?”
“这是个例子!”程游文快把头发抓成鸟窝了,“我妈在我一岁的时候就把我丢下跑了,至今不知下落,我没空关心她的死活。我们就假设,就假设好不好?时渊,如果我妈不在了,你要怎么说?!”
时渊说:“程先生,你妈死了。”
程游文:?
程游文:???
他说:“……时渊,你这就素质太低了哈。”
时渊:?
他的尾巴困惑地弯出了一个问号。
程游文深吸了几口气,才冷静下来:“你没救了。我、你、我……你让我冷静冷静。”
“对不起。”时渊说,“我可能真的没什么天赋吧。”
“不,不是你的问题。”程游文揉着眉骨,“哎也不是,可能你也有点问题,反正你和这个角色不合。设定上来说,树妖有一副好皮囊,我本来看你脸长得好看才让你来试试的。唉,秦落落真是的……”他拍拍时渊的肩膀,“我脾气急,你别往心里去,不用向我道歉的。”
时渊问:“那我还要做什么呢?”
程游文想了想:“你去后台找特蕾西。”他扭过头咳嗽几声,“我回去改剧本,冷静一下,你有空就再揣摩揣摩,尽力吧。你要参演的可是三年来最好的剧本。”
他拄着拐杖,蹒跚着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回头:“时渊,你也挺惨的,你有……你有养父母吗?”
时渊:“没有。”他想告诉程游文,说自己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没有父母”,又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程游文重重叹了口气,回房间了。
时渊去后台找了特蕾西。特蕾西正蹲在满地杂物中清点衣服,每整理好一件,就把它们放在挂衣车上,她的白色尾巴在地上一甩一甩的。
时渊问:“你好,程先生让我过来找你。”
特蕾西竖起猫耳朵,回头:“你来啦!我听落落说你通过了试镜!”
“嗯,我昨天签合同了。”时渊说,看了看地上的衣服,“要我帮你吗?”
“好!”
他帮特蕾西收拾服饰和道具。
特蕾西说:“昨天晚上有一场演出,我还没来得及收拾,所以才那么乱。”
“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时渊问。
“不算是吧。”特蕾西把两个袖套叠好,塞进小箱子里,“我以前在孤儿院,沃尔夫冈带走了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了。我想去上学,但是我身体不好,学费也很贵,这几年就在后台帮忙收拾东西。你呢?你有去过学校吗?”
时渊:“没有,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是吗,”特蕾西睁大了眼睛,“外头全都是怪物,好危险的,只有像陆上将那样的人才敢出去。”
时渊问:“你也知道陆听寒?”
特蕾西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咯咯笑了起来:“时渊你真幽默啊,谁能不知道呢?”
后台的东西乱成了一锅粥,也没其他人来帮忙,时渊和特蕾西收拾到中午,才差不多弄完。
时渊是在剧院旁边的小店吃饭的。说是“小店”,实际上是简陋的食物分配处,大桶的饭菜摆在外头,最前头有人收款,保温桶的分配员流水线作业,排队的每个人都能拿到一份。
时渊呆站了一会,意识到自己没有钱。他的第一笔工资还没到账,这两天都是破铜和烂铁给他准备了饭菜——肯定是陆听寒的授意。
他试探性地给陆听寒发了一条短信:【我能不能借15块钱吃午饭?我会还给你的】
他没指望陆听寒会回复。昨晚他发的那条【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陆听寒到现在都没回复。
时渊等了五分钟,正准备回剧院,手机响了。
陆听寒还是没回复他,只不过他的账号上多了200联盟币。
时渊买了一份15块钱的“基础套餐”,吃上了白米饭、炒油麦菜和番茄汤。等他吃完回去,在休息室等到下午两点,又到了工作时间。
一上午没人影的秦落落终于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她一身红色长裙,化了妆,本就妩媚的五官更加风情万种。她见到时渊,眼前一亮,再次露出狐狸般的笑:“哎呀,你来了啊——快过来快过来——”
她把时渊带到了靠近门口的房间,门口倚着个黄发少年,嚼着口香糖,打量了几眼时渊:“他就是那个新来的?”
“对。”秦落落拉过时渊,“给你介绍一下,他叫夏舫,是剧团的常驻演员,平时也会负责宣传。你今天下午就跟着他吧。”她眨了眨眼,“小夏,好好带人哦,多照顾时渊。”
她笑着走了。
夏舫对着屋里扬了扬下巴,说:“里头有四卷海报,我已经把它们捆起来了,时渊你把它们拿出来。”
时渊抱起那一捆沉甸甸的海报,跟着提了胶水桶的夏舫,来到剧院大门口。
壮阳神油和素菜馆的海报还挂在那,花花绿绿,硬生生把大剧院的逼格拉低了无数个档次。
夏舫说:“把素菜馆的广告全拆下来。”
时渊问:“为什么不拆神油的?”
“因为神油续费了,”夏舫已经上手撕广告了,“没续费的当然要拆下来,我们可不是搞慈善的,没钱就滚蛋。”
他们一起撕广告,海报撕下来后还有不少黏在墙上的碎块,斑斑点点的,只能拿抹布和小平铲慢慢弄下来。
夏舫一边清理一边抱怨:“我说了多少次要去买个二手的清理机器人,他们就是不听。”
“为什么不买呢?”时渊专心对付一块白色的碎片。
“穷呗。”夏舫一摊手,“你看门口挂着那么多广告,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好好的一个剧院,硬是弄成了三流场所,都是为了钱啊。”
时渊说:“我还以为这里的观众很多。”
演出厅庞大而华丽,舞台下方的座位成百上千个,即使是他也看得出热闹。
“现在哪有脑子正常的人会跑来看舞台剧啊?”夏舫也拿起小平铲,有些烦躁地刮掉杂物,“活着都不容易,明天说不定就要被怪物吃掉。再说了,舞台剧多老土,有时间大家都窝在家里看手机看电视。昨天那场演出还算好了,卖掉了六十张票,平时有个三四十人就算不错了。”
时渊铲下了那块碎片,把它丢进垃圾袋,又去了下一张海报的地方。他又问:“那为什么沃尔夫冈他们还要演出呢?”
“为爱发电,为爱发电你懂不懂。”夏舫说,“你是从别的城市来的吧?”
时渊犹豫了一下,夏舫以为他是默认了,接着说:“你是不知道,拾穗城有个称号叫‘麦田里的舞台’,城市特色就是农田和戏剧。这里土壤肥沃,地势平坦,空气好气候也好,一直都是联盟南方的主要粮食来源。舞台剧和音乐剧也很出名,在深渊出现之前,一条街上能有两三个剧院。”
“原来是这样,”时渊说,“其他剧院在哪里?我好像没见到。”
“要不然因为战争毁了,要不然推倒重建成居民区了。”夏舫回答,“这里是最后一个剧院,和最后一个剧团。反正赚不到钱,扣扣搜搜的,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贴广告了——时渊,你把那几张新海报拿过来。”
时渊拿来海报,新的广告是【帕帕牌压缩罐头】,画着几个打开的肉罐头,看起来很好吃。
他和夏舫把海报贴上去,又走街串巷,去周围街道挂上野玫瑰剧团的演出海报,海报上是花枝招展的秦落落和面无表情的沃尔夫冈。
时渊问:“你不喜欢舞台剧?”
“我没感觉。”夏舫说,“团长他们才是真爱,我来这是为了赚钱的,给我钱,我就演出,不给我钱,我就收拾走人。这里的工资也不高,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不干了。在这里辛辛苦苦干6小时,还不如我晚上陪人喝两瓶酒。”
“陪人喝酒能赚钱吗?”时渊问。
“当然可以。”夏舫有点促狭地笑了,“就看你怎么喝了。你要是缺钱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反正现在也快下班了。”
“我不会喝酒。”时渊说,“酒不好喝。”
夏舫:“你想喝就喝,不喝也没人能逼你。”
“那个地方是不是酒吧?”
“嗯。”
“那里的人都能喝酒?”
“那当然,喝的一个比一个猛,俗话说借酒消愁嘛。”
时渊回想他在荒原流浪的时候,偶尔会看见废弃的人类驻扎地,里头有一些罐头和瓶装水。他有一次就拿到了一瓶酒——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酒,费劲地开盖喝了一口,尾巴炸了。
他还挺好奇传说中的酒吧是怎么样的,打好了算盘:自己就去看一眼,一旦恐人症发作了,他立马逃走。
时渊说:“那些人好厉害啊,能喝的下去酒。”
夏舫刚想要接话,就听到时渊总结道:“他们都是1。”
“……”夏舫震惊,“时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时渊问。
“没事没事,”夏舫拍拍他的肩,比了个大拇指,“小兄弟牛逼,前途无限。”
时渊:“谢谢,但是我要和朋友说一声,告诉他我要晚点回家。”
“那你说呗。”夏舫不以为然,“如果你不去别人家过夜,再晚也晚不过宵禁。”
时渊就给陆听寒发消息:【今天我】
他一句话还没打完,不小心发了出去。
陆听寒毫无反应,和之前一样没回复。
时渊也没希望他回复,他听王妤讲过陆听寒是个大忙人,就连中午借钱时,陆听寒都是直截了当把钱转了过来,半句废话也不说。他又重新打了一遍【今天我可不可以晚一点回来?】
陆听寒没反应。
【我会在宵禁之前回来的】
陆听寒没反应。
时渊当他是默许了,想了下又解释道:【我跟你说呀,我在剧团新认识了一个朋友,要和他去酒吧玩,他说那里有好多1,都很会喝酒】
提示音响了。
陆听寒:【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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