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指挥中心屏幕都是红色的, 感染数值一路飙升,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来不及做出预警,怪物浪潮已逼到了城下!
那是大片大片盛开的花。
它们千奇百怪, 拥有世间最烂漫的色泽,大片铺开时,像画家信手拈笔将颜色泼向了荒原。明明是晚上,依旧夺目到了极致。
城墙上的激光武器齐射, 把花瓣与藤蔓击穿了, 可它们无穷无尽, 转瞬又浪潮般扑上来。拾穗城就如一片孤独无力的扁舟,飘浮在多姿多彩的海浪中。
短短10分钟内花瓣抵达了城墙下,开始攀升,墙上布置的火焰喷射/器根本烧不完它们,反而被藤蔓卷住,彻底捣毁。一番激烈的胶着, 紧接着迫击炮、动能机枪、探照灯, 通通被植物毁了个彻底。
再之后——
色彩爆发,越过高墙, 涌进城中!
拾穗城的防线沦陷了。
陆听寒的预感没有错, “前奏”已经结束,“主副歌”正在降临。这才是感染高峰期可怖的地方:最致命的爆发来得突然来得迅猛, 不给任何反应的余地。哪怕平日城墙坚固, 牢不可破, 在它面前都跟纸糊得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 巅峰时期的联盟逐渐没落, 一座座城市被蛮荒吞没。
东区还有一千多人没撤离, 枪声和尖叫声不断, 爆炸的火光冲天,俨然一副地狱般的景象。感染花开在了每一个地方,从街头到屋顶,从地下水道到钟楼,它们生长得太快了,植被覆盖了钢铁结构,这里变成了一场植物的狂欢。
所有人四下奔逃,只有时渊向着东区赶去。
他的目标是大剧院。
路途遥远,他跑得气喘吁吁,喉口都是甜腥味。
如果变成黑雾,他的速度能快太多,但陆听寒教了他不少,包括军队是怎么根据污染指数定位怪物的。他的污染数值太高了,如果现出真身,只会扰乱战局,让军队失去一切有效定位,这无疑会是致命;他也不敢以黑雾的形态,触碰怪物,这会在瞬间杀死它们,又将它们变为眷属,赋予它们力量与永恒的时间。
他只能跑步。
发挥他并不怎么好的体能,努力向前跑。
等时渊进入东区时,人们已经跑得很分散了,每隔几个路口就是负隅顽抗的军队——好在,陆听寒早就让他们加固了驻扎的防御点,将城墙的面防御力量凝聚在点防御,向人们提供了可贵的庇护。
一路上时渊没遇见其他人,倒是在盛开的鲜花中看到了几具白骨。
剧院的灯光就在不远处了,时渊扶着墙喘息了几口,刚要继续迈步,就听见一声:“救命!救命啊!”
声音从小巷子里传出,时渊猛地回头,冲了过去。
藤蔓在巷子墙壁上爬行,迅速逼近深处。时渊跑得比它们快,在巷子最尽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女孩。
女孩大概七八岁,瑟瑟发抖,白裙子全是泥和血。感染花正在逼近,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在几分钟内死去。她见到时渊,睁大了眼睛,跌跌撞撞扑进了他的怀中:“救救我!呜呜呜救救我!”
她找到了救命稻草,身子瘫软,纤细手指却把时渊的手腕抓得挺疼。
下一秒,他们却被一道阴影笼罩了。时渊抱着她,回头看:一个巨大的人形伫立在黑暗中,五六层楼高。
人形由树根构成,它没有五官,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深陷着,一团漆黑,低下头颅审度着他们两人。树根从它脚边涌出,覆盖整条巷子,如狂蛇扭动。
树根很靠近很靠近他们。
但到了时渊的脚下,树根扭动着、犹豫着,不敢前进半分。
时渊知道它在顾忌什么,它怕0号深渊覆盖了自己本身的感染特征。
它怕死,就和任何一个生物一样。
而这份惧怕中又是有狂热的。在灵魂深处,它渴望0号深渊的眷顾,即使代价是死亡。
女孩直接吓到失语,紧闭双眼,差点跪坐在地。
时渊拉着她,看向树根人形,尽量恶狠狠地说:“别过来,我很凶的!”
——要是程游文在这他肯定会惨不忍睹地捂脸,说你怎么又在撒娇,这连只老鼠都吓不跑。
而这软弱无力撒娇般的威胁,让人形瑟缩了,树根退开好几米,也不敢乱扭了,一瞬仿佛被呵斥了的小孩子。
它却并未离开。
它对时渊又敬又怕,试探着、摸索着,想要逃跑,又想要虔诚地拥抱时渊,获得飞升。
它实在太矛盾了太纠结了,连树根上的叶子都在打转。
时渊只想吓跑它。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展现自己的进攻性,想了好几秒,高高地举起尾巴!
尾巴的黑鳞片炸开了,他快速晃动尾巴,发出金属摩擦声。
——就像是犬类龇牙,猫科炸毛,浣熊站起来高举双手……生物自有一套威胁的方式,而时渊选择变成了……响尾渊!
响尾渊的尾巴锵锵晃着,疯狂警告。
巨大人形停顿了好几秒,落荒而逃,终究放弃了飞升的梦。
时渊松了口气,平复下鳞片。
他有几分庆幸,尽管做不了救世神,但是努力一下,连蒙带骗赌点运气,自己仍能救下眼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东西能够守住。
就是不知道这份幸运能持续几回。毕竟,他绝不能再感染怪物了。
怀中的女孩颤抖得不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时渊说:“跟我走吧。”
他牵着踉跄的女孩,走上街道。远处的军队正在接近,大片火焰点燃了花朵,藤蔓根根扭曲。
时渊蹲下来看着女孩说:“你向他们那里走,明白吗?”
女孩的眼神木然,像是没听懂。
时渊指了指战士的方向:“去找那些哥哥姐姐,他们会保护你的。”
女孩依旧紧抓着他,问:“……那、那你呢?”
“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不能被他们带走。”时渊回想了一下陆听寒的动作,摸了摸女孩的头,“别担心,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看着你和他们碰面。”
女孩犹豫了几秒,缓缓放手。他们离军方不到50米,只不过夜色昏暗,他们在小巷子里没被看到。女孩后退几步,站在了大街上,一名战士立刻注意到了她:“2点钟方向,有幸存者!”
顿时战士们加快了脚步,领队的男人几步上前抱起小女孩,急切问:“还有人吗?有没有其他人!”
女孩回头。
可是巷子空空荡荡,早就不见时渊的身影。
……
程游文拄着拐杖,猛地撞开一道门。
后台灯火通明,他嘶喊:“秦落落?秦落落你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答他。
剧院的隔音效果好,外头的枪声和尖叫像隔了一层水雾。
他一瘸一拐地走,差点被地上的衣服绊倒,目光扫过周围,突然瞳孔缩小:在通往舞台的门口有一只死掉的感染狗,面目狰狞,一支蝴蝶发簪戳穿了它的喉咙。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滩血迹。
“秦落落!”他喊道,猛地推开了那道门。
舞台灯光果然是亮着的。
秦落落身穿红裙,垂手站在舞台中央,所有聚光灯落在她的身上。
“你疯了吗?!”程游文向她奋力走去,“快点走啊,去找军队!快啊!”
秦落落微垂着脑袋,露出天鹅般的修长脖颈。
她轻声道:“不,我不走。剧院正门全是怪物,老程你从后门出去吧,说不定还能活着,还能碰见军方。”
“为什么不走!”程游文喘息着,脖子都红了。
“我动不了了。”秦落落的语气平静。
裙摆华丽的红裙子掩盖了鲜血,她微微侧身,让程游文看见她的左腿被感染狗咬穿了,血流个不停。这种时候她竟然笑了:“我就说呢,怎么今晚我突然想来剧院,原来是我的最后一次演出。”
程游文艰难地到了她身边,刚要话说,只听见“砰!”地一声。
观众席的最高处,紧锁的大门被剧烈撞击,一声声心惊胆战。
怪物们竟是逼近到那里了!
“快走。”秦落落说,“不然连你都走不掉了。”
“奶奶的你说你腿残了走不了,那我不也是残疾吗!”程游文直接爆了粗口,“你走不掉,那我就能逃?!你也太高看我了吧平时我爬楼梯都差点摔跤走个几百米都喘个不停怎么跑得过这些妖魔鬼怪!”
秦落落短暂地笑了下,讲:“嗯,也是啊,看来我们得死在一起了。”
程游文深呼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现在他才听清了怪物有多近,剧院大门、演出厅门口、他来时的后台入口……通通都是咆哮声,通通都是植物蔓延的摩擦声,他们被包围了。
听枪声,军队离剧院还很远。
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两个伤残,确实得死在一起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程游文反而平静了。
秦落落偏头看向程游文:“你怎么来剧院了,待在家说不定还能活着,你的剧本漏在这里了?”
程游文说:“我家靠近城墙,我在那里只会死得更快。我……我不是来找剧本,我看见剧院灯亮着,我想着肯定是你来了。我是来找你的。”
秦落落似乎不解。程游文一把抓住她的肩,直视着她:“有句话我憋了10年了。我喜欢你,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喜欢你。”
秦落落:“……”
程游文:“我想知道你的回答。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你有没有对我心动过?哪怕是一瞬间?”
秦落落神情微动,似是惊讶:“哦,额,唔,怎么说,老程,你是个好人,挺好的人,很有才华,但我不喜欢你……嗯,没心动过,一瞬间都没有,我们没有可能的。”
程游文一腔悲壮直接被浇灭了,他捂脸哀嚎:“秦落落!我可是死到临头了才煽情告白!你就不能在我死前给我一点点美好的回忆吗,真要我拿着好人卡去死啊!”
秦落落:“嗯,就是,我喜欢那种大胸肌翘屁股猛男,最好胸比我还大的那种,你懂吧?”她斟酌着用词,“性格也要爽朗一点,勇敢一点,虽然你在剧本方面很自大,但在生活里你总是……怂怂的,弱弱的。”
程游文:“秦落落!死前就别贬低我了吧,虽然你说的是事实!”
“总之不行。”秦落落总结道,“不行就是不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又不勉强自己。”
这一番暴击下来,程游文简直痛心疾首:“我这么多年不表白是对的,简直太对了,果然没希望。”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演出厅的大门砰砰作响,怪物把门框都撞到了变形,这里快撑不住了。
两人一时沉默。
大概是相处了太多年,即使临死前,也想不出其他特别的话语。
又是几下可怖的撞击。秦落落看向偌大的观众席,突然说:“我想让全世界的灯光照在我身上。你说,现在就只有这一家剧院了,算不算我梦想成真了?因为这里有的,就是整个世界的灯光了。”
“应该算吧。”程游文嘟囔,“照你这么讲,我的梦想也实现了啊。我要写出世界上最好的剧本,现在只有我一个编剧了,可不得是最好吗。所有人都该把我供起来。”
“那挺好。”这回秦落落真心笑了,“所有的梦想都成真了。”
程游文:“不,不是所有。你还没和我在一起,哪怕就剩2分钟了。”
他本以为,秦落落依旧会断然拒绝。没想到她微偏着头,认真思考,然后看向程游文,一双桃花眼中眼波流转,灯光下颇为动人。
她说:“要不这样吧,明天你想去哪里约会?”
程游文:“……明天?”
“是啊,”秦落落说,“明天你想去哪里?”
门框完全变形了,植物藤蔓从缝隙伸了进来,疯狂蔓延疯狂开花,而他们还在讨论明天。程游文说:“啊,那要不然我们去喝咖啡?”
“那么老土。”秦落落缓慢地眨眼,“不过也可以,我好久没喝拿铁了。”厚重的大门被植物掀飞了,滚到观众席,砸烂了几排座位,她偏了偏头,“这样就算是所有梦想都实现了。”
明亮的灯光,熟悉的舞台,偌大的演出厅。他们站在台上,并肩看灿烂的感染花朵向他们涌来,就如同往日观众向他们抛出花束。
一切到了终结之时。
“……不行。”程游文突然说,“我还是觉得不行!”
秦落落:“什么……啊!”话音未落,程游文就把她的手往身前带。
秦落落腿伤了,重心不稳,一下子扑到了他背上。程游文咬紧牙关,右手支着拐杖,左手拽着秦落落把她背了起来!
“我觉得不行!特别不行!”程游文咬牙切齿,“你都这么贬低我了,我总要证明给你看!”
他一瘸一拐、蹦蹦跳跳地背着秦落落往后台去,爆发了小宇宙一般走得飞快!
一排排座椅被掀飞,怪物声音震耳欲聋。秦落落大喊:“把我放下!没用的!”
“不放!”程游文撞开后台的门,踩过一堆杂物,“你要大胸肌你要翘屁股!我也不比这些差啊,怎么就没竞争力!”他差点被那具感染狗的尸体绊倒,好在及时站稳,继续往出口去,“你也别闲着,做点事情!”
“要做什么?”秦落落下意识问,她失血到嘴唇都在发白,环顾周围,顺手抄起了手边演出用的棒球棍。
“对就是这样,打它们的脑袋!”程游文喊,“我只负责往前走,你不是说我弱鸡说我怂吗,我现在就给你证明给你看!看好了!”
他的拐杖在地上挪动,发出刺耳摩擦声。怪物飞速逼近,秦落落扭头,鼻尖全是冷汗——明明半分钟之前他们还决定坦然赴死,结果情况急转而下,程游文这么一拼,搞得她也紧张起来。
我们不可能得救!内心的声音在叫嚣,反抗没有意义,我们跑不掉啊!
但是程游文太认真了,拖着残疾的腿、背着受伤的她,好像她稍微怠慢了都是对不起他。
秦落落死死扣着棒球棍。
程游文背着她出了后台,去到长廊。
怪物声音到处都是,隔壁房间的门缝里,爬出一只拳头大的感染蜜蜂,秦落落眼睛一闭,猛地挥动棒球棍——
“咚!”
结结实实的一棍,蜜蜂被打飞了。接着,她又打飞了一只试图袭击他们的蝙蝠。
“我还挺有棒球天赋!”她喊道。
程游文喘得和鼓风机一样,没法接话。
两人奇迹一般地接近了走廊尽头。
程游文快喘不上气:“出去、很快就能出去了。你看,稍微勇敢一点稍微努力一点,我们不也能做到吗!”
秦落落攥紧了棒球棍。
一丝缥缈的希望在心中开始燃烧。她不由想,难道我们真的能逃走吗?今天还不是死期?
走廊防火门就在眼前了,程游文一个踉跄,两人撞了上去,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程游文忍痛想抓上把手,却被秦落落摁住了。
“你听,”秦落落语调急促,“门后也有怪物!”
门后满是飞虫的振翅声。他们身后,走廊的每个房间都在往外涌出怪物,一条通体开满了花的巨蛇,吐着信子游来。
他们被包夹了,无处可逃。
他们就这样站着,都瘸了一条腿,一个背着一个,背上的那个还拿着棒球棍,颇有几分滑稽和荒唐感。虫子狂乱飞舞,巨蛇发出嘶嘶声,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希望刚蹦出了火星,就被冰冷的事实浇灭了。
程游文缓缓道:“秦落落,我比得上那些大胸肌吗?”
秦落落说:“比得上。”
“翘屁股呢?”
“也比得上。”
程游文说:“那我应该不怂不弱鸡了吧?算不算勇敢了一回?”
秦落落没接话,弯起狐狸似的眼,俯身亲了他的侧脸一口。
“值了。”程游文说。
巨蛇靠近,花朵从每一寸蛇鳞中生出,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落落给了他一巴掌!
程游文:???
程游文:“你……!”
“开门!”秦落落冲他喊,“快开门!”
门后的噪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程游文拉开防火门!
没有狂躁的飞虫群。
地上全是它们掉落的磷粉,但它们逃跑了。
——逃跑的不止它们,花海停止蔓延,巨蛇的瞳孔缩小,猛然后退。在这片小小的空间中,狂暴的怪物们正在离开,正在退避。
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程游文沾了血的手就被牵住了。
这一刻如剧本照入了现实。
来的却不是救世神,是足以让怪物畏惧的恶魔,也是它们的神明。
“我来找你们了。”外貌邪异的少年握住了他的手,语气柔软又恳切,“……我来找你们了,请你们活下去吧。”
活下去。
直到这个故事真正结束的那一天。
联盟241年12月27日,拾穗城沦陷。
由于联盟的决策,居民提前撤离,伤亡人数低到不可思议,如同奇迹。
感染花群在城中开了个轰轰烈烈,加西亚大剧院被花团簇拥,色彩斑斓,像极了多年前最热闹的演出,像极了剧团一次次勾勒描摹的盛世。那时演出不会落幕,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精致婀娜,空气中有雪见花的香。
最后一艘运输船带着东区幸存者起飞。
“至少我们都活着。”飞船上的人这么讲。
“那以后还会有舞台剧吗?”孩子昂着头问。
“会有的,总有一天会有的。”那人回答,“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运输船抛下花海,飞往荒原与无垠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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