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之前。
屏幕上, 大量红点正在接近哨站。3号深渊的感染群来势汹汹,它们的特征是“白骨化”,放眼望去, 荒原上是无数扭曲前行的骨架,千奇百怪有大有小,虫型骨骼穿行于泥尘, 五六高高的犬类白骨成群奔袭。枪支炮弹把它们打碎了,而碎骨又重聚在一起, 颤抖着构建出新的怪物。
“上校……我们可能撑不住了。”副官说道,“弹药快没了, 更多地下的感染生物在接近, 空中支援对它们几乎没有压制力, 它们已跨过了雷区。”
苏良看着远方的怪物潮。
枪口喷吐火舌,飞行器投下炸/弹,挡不住前进的怪物。他冷静地下达命令, 将第三和第四小队调往第一线,替换掉早已疲惫的第一小队战士,同时跟进点防御与空袭的配合。
等新的防线调整好了,苏良说:“没必要申请支援, 要救我们,死掉的人只会更多。传我的命令下去:坚守防线, 死战到底,若有逃兵就由我亲手解决。”
副官问:“需要请示苏上将吗?”
“不需要。”苏良说,“这是我的命令。”
死令传达下去了。
没有逃兵没有临阵畏缩者, 只有更猛烈的枪火声。
一刻钟过后, 副官再次报告:“苏上校, 上将与您联系。”
苏良接通了通讯, 在全息影像中向苏恩齐敬礼:“上将,您有什么指令?”
苏恩齐的嗓音压抑着怒火:“战况如此,你为什么不申请支援?”
“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支援是得不偿失的。我已下达了死令,让兄弟们血战到底。”苏良说,“无人有反对意见。”
“你有得到我的首肯吗?!”
苏良回答:“没有。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苏恩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你死了还能承担什么?我命令你们立刻做好撤离准备,我会向前哨站派遣支援部队。”
苏良说:“恕难从命。”
“你敢违令?”苏恩齐浑浊的眼中怒火沸腾,“苏良上校你的军纪军规何在?!联盟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你将荣辱置于何地!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苏良把上校肩章扯了下来,当着他的面丢在地上,说:“我已违背军人的天职,配不上这个肩章。我现在不过是个守着哨站的普通人,恰好懂一点战略,会一些刀枪,还有几个愿意同生共死的兄弟。”
苏恩齐的手气得发抖:“好好好,很好,翅膀硬了啊。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我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军法。”
他正要切断通讯,派遣支援,就听见苏良喊了一句:“爸。”
苏恩齐有30年没听到这称呼了,顿时停住。
苏良看着他说:“爸,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个问题,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苏恩齐:“这种时候你说什么狗屁废话。”
苏良笑了笑:“与您关系近的晚辈就只有三个,我、蒋华池和陆听寒。”
“蒋华池是您的旧友之子,每次惹了事都是您来给他擦屁股,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大概是因为他长得七八分像蒋若。我至今记得,蒋华池小时候拿烟头去烫钟少尉的爱犬,烫了六个疤,您知道以后就看着他叹气,也没说什么,亲自上门给钟少尉道了歉,这事情才就此揭过。他本质是个坏胚,靠了您的溺爱,小时候偷鸡摸狗,长大后杀人越货。我每每想起他,都会觉得,故人不可追,所以他是您最无法割舍的软肋。”
不等苏恩齐开口,苏良又说:“至于陆听寒,您破例收了他做学生,因为他去当深渊监视者而勃然大怒,等他回来时,却又力排众议、提携着他往上爬,直到与您并肩而战。我很羡慕陆听寒,羡慕他的天赋,羡慕您对他的赏识和偏爱。您因为监视者一事而猜疑他,可我知道,他依旧是您无可取代的战友,是您……毕生的骄傲。”
苏恩齐:“……你到底要说什么?”
苏良站得笔直:“他们一个是软肋,一个是骄傲,只有我什么都不是。您很早就让我参军去了,我在荒原待了几个月回家,数次生死一线,您也从不曾多问我几句。到后来,我们好几年都没有一场坦诚的对话,就是两个陌生人。”
“……”苏恩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苏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等我……”
苏良打断他:“我没办法和蒋华池一样无法无天,引来您的溺爱和关注;我也没办法和陆听寒一样耀眼,我已是上校,光芒还是被他全部掩盖了,有太阳的时候谁还会注意月亮呢?我不上不下地平庸着,就在想,我这一生中会不会那么一刻能让您正眼相看。”
他笑了下:“现在是时候了。”
“苏良你是在和我赌气吗?就为了这个?”苏恩齐的语速又快了,“我再说一次,我命令你们立刻做好撤离准备!”
“怎么可能会是赌气?”苏良反问,“我从小到大有任性过吗?我又不是那两个人,我只是您不怎么起眼的儿子。”
他深吸一口气,向苏恩齐敬礼:“希望在这最后一刻,我既是您的软肋,也是您的骄傲。”
通讯切断了。
任凭苏恩齐再怎么联系,哨站再没有回应。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了桌子!
文件散落一地,传来“咔嚓”一声,桌面的相框摔了个粉碎。在碎玻璃中是三张破裂的笑脸:年轻时的苏恩齐,抱花的女人和她怀中的婴孩。
苏恩齐盯着照片,额前青筋暴起,朝屋外快步走去——
他想,去他妈的软肋骄傲,我还没分清月季和玫瑰。
到了指挥室,苏恩齐厉声命令:“调动附近所有小队进行支援!前哨站不能丢,绝对不能丢!”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任凭他如何催促,无人动作。
再抬眼看去,陆听寒站在指挥室正中,无声地看着他。
那个跟在他身后聆听教诲的少年长大了,独当一面,肩担未来。他早就比他高了,肩膀宽阔腰背笔挺,下达命令时分外果决,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信他胜过一切。
苏恩齐看着陆听寒一路走来,看见他眼中燃烧的火。
当陆听寒站在光中、在军官们的簇拥下看向他时,苏恩齐却惊异地发现,他像是不认识陆听寒了。
他的学生他的战友他的骄傲,有着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面孔,离他很远。
“……这是什么意思?”苏恩齐缓缓说,“陆上将,您能给我解答一下吗?”
陆听寒神色不动:“苏上将,我接到了医生通知,您身体抱恙,恐怕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苏恩齐一字一顿:“我还没死呢,指挥权还在我的手上。我们相识一场,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别给我打这些官腔。”
陆听寒颔首道:“也是。那我就直说了,我与柴永宁主席都认为,您到了该退休的时候。”
副官在苏恩齐面前递上一张纸。
陆听寒继续说:“柴永宁主席已经签字批准,您只需要在退伍申请书上签了字,就能好好养病了。”
苏恩齐把申请书撕碎了:“反了你了。拦着我下令救前哨站,你什么意思?居心何在?这签名屁都不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个姓柴的老东西是你的傀儡。”
他的手一扬,碎纸纷纷落下。
陆听寒:“您真的觉得,我们应该救哨站吗?”
“不然呢?”苏恩齐反问,“哨站对城市的意义之大,还用我告诉你吗?陆上将,只要这次主城及时派兵、救下哨站,我可以对你这次的行为不予追究。”
陆听寒又问了一次:“您真的觉得该救哨站吗?”他看着苏恩齐,“该如何放弃,不是您亲自教我的么?”
“……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在模拟训练中战败,是因为我不肯舍弃一支队伍。”陆听寒淡淡说,“您还记得吗?”
这是陆听寒第二次提起这事,上次提起,还是在岩蛇那会儿。
苏恩齐此前没想起来,而这次在盛怒之中,脑海里电光火石般掠过了那段过去——
那时陆听寒12岁,刚跟着他学指挥。
陆听寒天赋异禀,前几次用光脑进行的模拟作战通通胜利了,跟老道的军官相比,成绩也能算中上游,颇有自己的闪光点。军方大为赞叹,直呼他是天才,就连一向苛刻的苏恩齐都没法吝啬赞美。
头几次的胜利后,陆听寒迎来了第一次败北。
在“模拟训练27”中,陆听寒迎战7号深渊的感染潮,那些巨大化后遮天蔽日的怪物涌向哨站,涌向城市。
在模拟的前两个小时,陆听寒做得无可挑剔,一次次阻拦了攻势。
而在第三个小时,陆听寒为了保护前哨站的一支部队,调用城市的大多兵力进行支援,付出的代价是惨烈的:前哨站的战士存活不到一半,支援部队死伤惨重,最终战局无力回天。
摘下光脑,陆听寒面无表情。
少年远没有日后的沉稳,初尝战败的酸楚,怎么也没法释怀。
苏恩齐目睹了全程,站在他身后问:“陆听寒,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了吗?”
陆听寒回答:“打得不够好。”
“哪里不够好?”
“支援时,陆空垂直包围应该做得更好,还是协同方面有问题……”陆听寒讲了很多,一五一十把没做好的地方列出来。
苏恩齐耐心听完了,背着手说:“错了。”
“哪里错了?”陆听寒抬头看他。
“从一开始就错了。”苏恩齐指着全息屏幕上定格的战术画面,“你战败是因为不肯放任那一支队伍去死,总想着十全十美,拯救所有人。”
陆听寒:“只要做得更好,我能救下他们的。”
“或许有千万分的几率你能做到。”苏恩齐说,“可是你能赌吗?现实不是模拟战斗,不可能重来,你要为你的每一次选择负责。”
陆听寒微微抿唇,不大信服的样子。
苏恩齐哈哈一笑:“不信?那就再来一次吧!”
之后的一整天陆听寒又试了两次。每次他都试图拯救哨站,每次都失败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他说:“我就差一点了。”
“什么事情不是差一点呢?”苏恩齐问他,“联盟差一点步入太空时代,城市差一点不会沦陷,那些人差一点不会死掉——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们是指挥官,不是神。”
陆听寒:“可是……”
“你心软了。”苏恩齐说,“陆听寒,你心软了,忘记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无数人壮士断腕的勇气。”他把手搭在陆听寒的肩上,“生命无价且可贵,可在这个时代下,至少战士们都要有一颗视死如归的心。不要畏惧死亡,不要回避死亡,必要的时候,我们都可以是被牺牲的代价。”
少年抬头看他。
苏恩齐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眸,眼尾笑出了褶皱:“你还太小啦,不懂这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有联盟雪见花的标志,“记得那句话吗?‘愿联盟的荣光长存。’现在再来一次吧,别再心软了。”
少年重新戴上光脑。
感染生物咆哮,前哨站被黑暗狂流淹没,而城市终归迎来光明。
时隔近20年,阴差阳错般,模拟作战的场景在现实重现,角色却颠倒了。
陆听寒站在苏恩齐的面前,看着他说:“您心软了。”
苏恩齐哑口无言。
陆听寒:“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来您的每一次失误都是因为不够果决——想救所有人,却牺牲了更多。”他顿了一下,“就像是曾经的我一样,可是这些,明明是您教会我的。”
苏恩齐:“……”他缓缓讲,“我只是做出了,我认为正确的选择。”
他长吁一口气:“你不明白,人的年纪越大,见的生死越多了,就越是会心软。以前的我和你一样,无坚不摧,不会改变自己的抉择。”在这种时候,他竟然扯着嘴角笑了笑,“在上次高峰期来临时,人手不够,我下令让孩子参与生产线,甚至包括高危的生产。当时有个孩子死了,被卷进机器里死的,报纸刊登了这一则消息,不少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可我没有后悔,认为这是必要的牺牲。”
陆听寒彬彬有礼地挑眉。
“高峰期结束后童工法案就取消了。”苏恩齐说,“后来啊,我就老了,不知道怎么总是做梦,梦到那个孩子和那台冰冷的机器,还有他母亲的哭声。他们萦绕在我的梦里,纠缠着我,不肯离去。”
他又说:“我曾干过不少这样的事,比如牺牲一支支队伍,或者送自己的儿子上前线。我后悔了,我通通后悔了,在这个没有希望的时代,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其他东西都没有意义。我要救的是眼前的人。”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陆听寒,“我要派兵支援前哨站。或许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依旧没人听他的命令。
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陆听寒的反应。
苏恩齐难压怒火:“陆听寒我栽培你那么多年,在你执意去当监视者的时候,还力排众议让你继续指挥,才让你站在了这个位置。我把你当此生的骄傲,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师恩难忘。”陆听寒说,“但我也有要坚持的东西。您明白的,您肯定也明白的,到底该不该救人。”
苏恩齐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环顾四周,军官不为所动,一张张面孔皆有着冷硬的线条。他们的立场很明确,他们舍弃了年迈又心软的老上将。
他在指挥室待了40年,也呼风唤雨指点江山了40年,第一次如此无力,终于确切地意识到:没有人会再听他的话了。
所有人都在往前,陆听寒是苏良也是,把他抛在原地,留在让他心软的回忆中。
这一瞬他摇摇欲坠,像是苍老了十岁。
分针一点点向前,前哨站快要撑不住了。
苏恩齐终归服软了,低声说:“……陆听寒,陆上将,派兵去支援他们吧,救下他们。城市需要哨站,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陆听寒:“您知道我的决定的。”他顿了一下,“您也知道苏良上校的选择。早在您联系哨站前,他与哨站的战士们已向我表达了敢死的意愿,而我给予首肯。他是一位值得敬佩的战士,他们都是,我们不该让他们蒙羞。如果是我,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苏恩齐几乎站立不稳,用手扶住桌面。
“重锤”落下那日,他就明白陆听寒的决意。
可正如陆听寒与苏良一样甘愿赴死……他想告诉陆听寒,今日若换作你在哨站,我也会不惜一切去拯救的啊——但当他抬头看向陆听寒,两人对视,刹那间苏恩齐明白了,无需多言,陆听寒知道这一点,他什么都知道。
20年师生,有什么真能瞒得过彼此?
苏恩齐以谁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还没见过玫瑰……怎么就……”
陆听寒使了个眼色:“带苏上将去休息。”
有人上前搀扶苏恩齐,却被他一手甩开了。
“我自己能走。”苏恩齐哑声道,“……给我退伍申请书。反正没有人会听从我了,没意思,留着没意思,不如最后给我个体面让我告别。”
陆听寒:“好。”
一张新的申请书摆在他面前,柴永宁已经签字,剩下空缺的一角留给他。
苏恩齐拿起钢笔,刚要落下,突然抬头死死看着陆听寒:“陆听寒,你当过监视者,我对你没办法百分百信任。我——我要你发誓,我要你以你的一切发誓,你永远站在人类这一边!”
“不用发誓。”陆听寒说,“一贯如此。”
“……”苏恩齐长吁一口气,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竟是温和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一点高,缠着我让我教你打仗,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呢。”
陆听寒轻声道:“时间过得太快,我们都希望它能慢一些。”
“是啊,要是能回到从前就好了。”苏恩齐说,“就像0号深渊一样回到时间的最初,城市还在,那些人也还在,苏良没去前线,蒋华池什么都还没做,你跟在我身后再喊我一次苏老师。”
他闭了闭眼睛,颤抖着手,最后一次签下了名字。
他说:“愿联盟的荣光长存。”
陆听寒说:“愿人类的荣光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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