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他们又去了很多地方。
兴水城宏伟宽广。
在高新科技区,造型独特的大楼还在。它们坍塌了一半,更显得外形奇异, 有些尖锐有些圆润,远远看去, 仿佛一片刻于壁画的、巨大的古代图形。
时渊跟着陆听寒, 在城墙上安置信号发射器。
天空清明,他极目远眺,看到城市边缘的荒原, 有一大片纯白色的建筑物。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外墙是贝类的光泽感。
“那里是什么?”他问陆听寒。
“兴水城宇航中心。”陆听寒回答,“天基武器就是在这里研究出来的。”
可惜他们行程紧张,没法去一探究竟。
飞行器起飞,时渊贴在窗边看。他带了一张邬正青留下的海报, 就贴在卧室的墙上, 画着宇宙。
视野里纯白的宇航中心越来越远, 墙上星河流转,闪耀着过去的梦。
他们也去了平万城。
陆听寒找了一处完好的城墙哨站,安置发射器。
正值正午, 城中酷热难耐。附近是沙漠地带,几根变异仙人掌倔强地活在黄沙中。
时渊蹲在陆听寒身边看,看着看着, 被热融化了——陆听寒一回头, 就看到一条软绵绵的、蔫蔫的尾巴。
陆听寒摸了摸时渊的额头:“没事吧?”
时渊:“呼噜呼噜…………”
有气无力的。
深渊有中暑风险,陆听寒赶快把时渊拽到阴凉的岗亭, 让他坐着。
岗亭是密闭的, 墙上有机枪口和眺望口, 刺目的光便漏了几块进来,光斑晃得人眼睛难受。
时渊喝了大半瓶水,很快活蹦乱跳起来。
他凑到眺望口,眯着眼,看远方的沙漠。他说:“你跟我讲过,人类会在沙漠里骑骆驼?”
“对。”陆听寒在整理设备。
“我好像看到骆驼了。”
陆听寒也凑过来,和他头挨着头看。只见一队不明生物走了过去,背上长着驼峰,身体却是马,又有细长的红色鸟腿,在黄沙上跑得飞快。
陆听寒说:“不,这不是骆驼。”他又补充,“它们有一点点像骆驼,但它们不是。”
时渊困惑地弯起尾巴。
陆听寒去调试仪器,时渊便继续守着。
每当有新的生物出现,他就问:“陆听寒!这个是骆驼吗!”
陆听寒回答他:“不,骆驼不长羽毛,也不会飞,更不会边飞边掉毛。”
隔了一会儿,时渊又说:“那这个呢!”
“不,那像是一棵正在奔跑的仙人掌……”
“这个!”
“那是一大团风滚草,还是变异了的那种,你看,它已经开始挖坑了。”
变异风滚草挖了个坑,叫了几声,叫出了几团幼年风滚草,一家草滚走了。
时渊怎么也等不来骆驼,睁大了眼。日光晃得他眼睛难受,他揉了揉眼睛,又看到了朦胧的影子:“陆听寒,那个是骆驼吗?”
陆听寒看了眼:“不是,那是你宁副官下来了。”
“噢。”时渊很失望,“要是他是骆驼就好了。他能变形么?”
陆听寒说:“我不乐观。”
远处的副官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心想,自己咋在这里都能冻着?
等到信号发射器装完,时渊都没看见骆驼,只看到了宁副官,遗憾地离开平万城。
下一站是时钟镇。
末世后,有比较完整建筑的九成九是大城市,其他什么小镇什么小城,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墟。
时钟镇是个例外。
这里人口少,早早被人舍弃了。没了血肉的吸引,怪物们很少来这里,时渊和陆听寒抵达的时候,房屋间爬满藤蔓,这些绿色的变异植物,扎穿了地基,刺透了墙壁,又顺着楼顶涌向整个镇子。
走在废弃的大街上,陆听寒告诉时渊:“这个镇子以钟表闻名。”
时渊:“钟表?”
在他的印象里,那就是用来看时间的东西,一整块挂在墙上,大部分是白底黑针。他不明白这类东西能做出什么花样。
“嗯。以前的钟表种类多。按照振荡器区分,有机械表和石英表,按照大小和用途,有手表、摆钟和挂钟等等。”陆听寒说,“等会我们就能看到了。”
他们找到一处平房的楼顶,斩断附近的藤蔓,放下信号器。
陆听寒调试好仪器、等待信号器启动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的街道走了走。
陆听寒牵着时渊的手……准确来说,是时渊把他拽进了一家钟表店。
时隔多年,这家店的许多钟表还在,有些甚至还在运转。
时渊看到了五颜六色的表盘,有木纹、金属、纯色、画着鸟兽花卉的……落地钟厚重又巨大,暗金色的钟摆晃动,指针华丽;老式座钟放在桌上,有沙漏型的,有半透明的;各色手表在柜台玻璃下,石英表靠电力驱动,几十年过去早就不能动了,而机械表靠发条,还能用。
陆听寒拿出两块机械表,用袖口擦了擦表面,上了发条,给时渊看。
齿轮旋转、机芯运转,秒针顺畅地滑过表面。
时渊:“哇!”
那精巧的结构让他眼花缭乱。
“要不要带一块喜欢的走?”陆听寒问。
“带两块可以吗?”时渊昂头问他。
陆听寒笑了:“当然。”
时渊在店里挑挑拣拣,找到了最漂亮的手表,临走前,他又看中了一个小布谷鸟时钟,也搬到了车上,带回飞行器。
当天,时渊就把它们放在了卧室。
秒针无声地运转,时渊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那机械感深深吸引了。
他又想,虽然他能让怪物拥有无尽的生命,但他对于时间的概念,实际很薄弱。
他曾一睡便是千年万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供他挥霍。他不知道深渊会不会死去,就像那些坍缩的、死去的恒星那般,他只知道,在陆听寒身边的这几年,胜过了以往的一切。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拥有了有意义的时间。
就在这晚,关教授和他们打了一通电话。
关教授说:“关于那场雪见花,我确认了一些东西。”
——他说的是,陆听寒8岁的那次雪见花爆发。
那日,老宋诘问陆听寒,提到陆听寒是跟着一团光回到车队的。
光芒所过之处雪见花的时间倒流了,于是,陆听寒看到了过去的足迹,看到了他来时的路。
陆听寒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关教授,关教授却表示怀疑。
关教授说:“我们观察时渊的波长,反复实验,从未见到这种现象。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会被深渊影响的都是感染生物。退一万步讲,时渊真的能倒流时间,受益的也是怪物,比如让它们由衰老变得年轻,由死变生。”他深叹一口气,“不过,我会想办法查查看的。”
时隔两个月,关教授终于有了答案。
他在电话中说:“我比对了雪见花爆发的数据,并没发现异常。”
陆听寒问:“具体是?”
关教授解释:“如果雪见花的状态改变了,那么,那一段时间里,花海感染数值会有显著的不同。比方说,那里有100朵花了,时渊的光让30多朵花短时间内从盛放变回了嫩芽,那么感染肯定会降低。”
陆听寒:“实际上,数值没有波动?”
“何止没波动,变都没有变!”关教授说,“花海从始至终都是花海,它们没被外物影响,一点儿都没有。我觉得,所谓倒流时间,就是老宋随口胡诌出来的,要不然就是那个黄队长的错觉——要知道,花粉很容易迷乱视线,眼见可不一定为实。”
陆听寒沉吟了几秒钟:“我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我还要忙波长模拟的事情。”关教授听起来有点疲惫,“时渊最近怎么样?”
陆听寒把电话给时渊。
时渊兴高采烈地和教授打招呼,教授听到他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拉着他问最近的见闻。
到了深夜,时渊和陆听寒躺在一起。
陆听寒告诉了他教授的结论。
时渊说:“我也不记得那团光是怎么回事了。”他想了很久,“我只记得,我当时真的很想很想让你回家。你从太远的地方过来,我怕你找不到路。”
孩子给时渊看了城市的一张张照片,牵住他的手,眼中有光。
时渊明白,他是爱着那个地方的,是注定要回去的。
陆听寒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都平安回去了。”他亲了亲时渊的头发,“别纠结这个了,或许,就是他编出来的谎话。他那时被感染了,神智错乱了。”
有些东西不会有答案。
就像在叶染城,没人知道,猎人是否真的遇到灰蓝色的、角上覆着青苔的梅花鹿。
也没人知道,那个8岁的孩子究竟有没有追着光,看到回家的路。
接着,他们又去了渭城、今城、柘彦城、永良城……
一个个信号发射器被安置好。每过半个月,通讯员0293定时呼叫,播报坐标。他们还是没法沟通,只能在长夜里,一次次听着对方的声音穿越电波而来。
时渊见到了风格迥异的城市和地貌。
雨林茂密,峡谷壮阔,山地连绵不绝,河谷清泉流响。
他和陆听寒走过平原,逆风而行,分外艰难,保温杯里装了池医生炖煮的萝卜汤,喝一口浑身暖洋洋的;他们站在断崖上高声呼喊,嗓音淹没在崖底的密林中,一轮残阳如火,把树冠烧了个畅快淋漓;他们步入曾经繁华的大城市,见到市政大厅、戏剧院和钟塔,坐在干涸的喷泉边,分吃了一块肉松三明治,陆听寒说,以前广场上有大群白鸽,飞起来像云朵。
两个半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他们快到联盟的边境了。
接近边境的那个晚上,下了一场暴雨。
雷雨交加,视野不好,飞行器悬停在低空,等第二日天气好了再出发。
时渊白天和陆听寒下围棋,晕头转向,一局都没赢。他没有筹码,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到现在腰还有点酸,尾巴尖蜷着。
他听着雨声,睡得特别早。
然而在睡梦中,他又隐约听见了对话声。
时渊睁开眼,陆听寒不在枕边了,门缝渗进来黄色光。他打着呵欠,赤足下床,准备去看看陆听寒在做什么,是不是在乱丢垃圾。
“……我知道了,之后我和柴主席联系。”陆听寒的声音传来。
时渊猛地站定脚步。
陆听寒站在窗边打电话,大概临时有公事。
时渊偷偷退后几步,准备回房间,又听到陆听寒说:“嗯,只剩下九个月了。傅中将,你要随时记得稳定好群众的情绪,千万不能乱。”
电话那头的人讲了什么。
陆听寒又说:“……不要承诺你没法兑现的东西。但,不论旅途成不成功,我们都会回来的。”
时渊悄悄回了房间。
房间一片漆黑,他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墙上的布谷鸟时钟,桌面摊开的数独游戏,挂衣架上的蓝绿色丝绸。
除此之外,还有他收集的峡谷落叶,平原野花,断崖边一块月牙般的小石头——这是陆听寒和他一起挑出来的。
他有一段很开心很开心的时光。
他也想让陆听寒同样开心。
10分钟后,陆听寒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躺回床上。
他以为时渊还在睡,没想到时渊一下子滚进了他的怀里。
“……吵醒你了?”陆听寒低声道。
“没有。”时渊伸出手,突然把陆听寒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
“这是在做什么?”陆听寒猜测,“对我施法?”
“什么施法,这是在摸头。”时渊说,“会让你的心情变好!”
实际上,大概只有他会因为摸头而欢天喜地。
可这一刻,陆听寒确实是笑了。
他低声笑着,胸腔微微震动,一把揽过时渊:“确实很有用。”
时渊满意了,在他怀中问:“我们快到帝国那边了吧?”
“嗯,快到了。”
窗外的雨声淋漓,风声厉嚎,这世界太黑了,唯有狂蛇一样的闪电能短暂撕开它的面纱,其余时刻,至暗无比。上亿点水滴从天而降,寒意从窗户玻璃渗了进来。被窝很暖和,两人挤在一起,体温汇集成一小撮火苗,在这个夜晚静默地燃烧着,永远不熄灭。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晨光点亮了清澈的天空,时渊起身,往窗外看去——
无边无际的、灰色的平原。
与之前不同,这个平原没有枯树和杂草。
被泥土淹没了大半的战争机器,飞行器的残骸,造型怪异的齿轮,残破灰败的旗帜,烂糟糟的、仿佛渗了无数血与灰烬的土壤……
这里是联盟与帝国的交界处。
也是他们的古战场。
时过境迁,再听不到子弹破风、炮弹出膛。钢铁雄心归于泥尘,往昔野望随流云淡去,大风替代英勇的战士们,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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