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245年10月28日, “灯塔”出现在1号深渊底部。
它揭示过去的道路,深渊与怪物顺着星轨回了家。往后数日,漫天逆流的流星雨, 天河璀璨夺目。
人们都说,或许在最开始最开始, 漂泊宇宙的深渊只是迷了路。
了解来龙去脉时,他们发现从一开始就有征兆:被感染的人们曾称时渊为灯塔, 时渊一次次梦到怪物期盼的眼神, 了解怪物的陆听寒说过它们在想家, 那第一个出现的感染生物是白海豚, 它在找回家的路, 它永远跟随灯塔的光……当众人从尔顿返航,被困于古战场的阴雨之中,时渊靠在窗边小声抱怨道他想回去, 于是一团明黄色的光刺破云层, 揭示了返航的路。
好在,它们的小小神明见证了诸多故事和无数人的勇气,拥有了爱和温暖的家。
他也想让它们回家。
但,并非所有怪物都踏上这条路。
被感染的生物无穷无尽,一朝一夕间不可能消失。更何况, 对于部分怪物来说, 杀戮、繁衍与征伐才是永恒的目的, 它们徘徊于这个星球,绝不肯退让。
“深潜”计划在继续, 以陆听寒为首的四名执行者, 在深渊之底布置好定点传输站, 收集了大量数据, 传回地面上。
联盟倾尽全力模拟深渊的感染信号。早在多年前,诸多学者便对“深潜”有数年的研究,他们当时没成功,努力却没被白费,如今联盟继承了意志,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实验。
245年12月15日,联盟模拟出最简单的、最粗糙的信号,人们坐上大型运输船,靠着遮掩剂和这信号向帝国王都转移。浩浩荡荡的军队护卫他们,再回首,主城空荡荡,唯有雪见花旗帜在迎风飘扬。
路途中,他们见到大群大群的怪物奔跑、飞掠过荒原,朝着灯塔去了;他们也遇到大规模的怪物攻击,它们不改凶悍与贪婪,在枪声和爆炸声中亮出利爪。
一路艰险一路苦难。
不论风雨雷鸣,沙暴冰雹,唯有身后的灯塔永远亮着,指向寰宇。
246年2月2日,一艘大型运输船在古战场坠落,熊熊烈焰点燃了天空。
2月17日,众人找到了那批留下的鼹鼠人,他们上了船,满怀期待去往尔顿。
3月9日,德尔塔深渊陷入躁动,怪物乘着雷暴雨而来。联盟血战数日,获得了胜利。
4月2日,一场强烈寒流来袭,众人被迫原地驻扎了7日才硬撑了过去。
……
246年6月27日,历经千难万险,他们抵达尔顿。众人喜极而泣,互相拥抱狂欢。
希望燃烧在每一人的心中。人们以极高的热情投入新生活的建设,照料温室、修复仪器、校准观测仪、重启能量塔……这个废弃多年的地下城市换发出新的生机。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深潜”的进度也从未停下。
得益于“回声”的频道,当深渊之底的定点传输站建立好之后,即便远在尔顿,他们也能与深渊下的几人沟通。数据源源不断地传来,研究室的灯终日不熄,他们一步一步朝明天迈步。
若说那位少年神明是怪物的奇迹,那么“深潜”便是人类的奇迹。
它聆听尔顿的“回声”,找到了被帝国子民守护的家,又在深渊之中完成了“远眺”,那台银白色的、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舰船终究翱翔在宇宙。“深潜”带着跨越数十年希望,终归完成了它的使命。
往后3年王都日新月异,大型战争爆发过好几轮,战士们如往日般英勇,奋力杀敌。
249年7月,齐鸿和周茜由于长期停留在高污染环境中,长辞于世。
陆听寒继续巡视深渊之底,一次又一次整
理数据,直至251年2月,由时渊确定牺牲。
“……他已经不在了。”通讯频道里的少年轻声说,“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深渊全部回家。”
想了想他又说:“他答应我,会回来找我的。”
频道的另一头,通讯员早已泣不成声。
2年之后,拿到了足够数据的联盟成功模拟出1号深渊的感染信号。
信号覆盖了地下城市,叫大多数感染生物望而却步。
联盟不断改良信号,振兴城市,万般艰难阻拦不了他们的脚步。那又是一段风云跌宕的传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众多人物熠熠生辉。陆听寒说的没错,永远有勇敢者永远有新的英雄,他的旅途到此为止,不必走到终点,总有人会替他看到黎明。
259年2月,2号深渊化作星光,成为第一个消失的深渊。此后每过数年,便有一个深渊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切向好。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时渊是怪物的救世神,陆听寒是人类的殉道者。
271年1月,联盟收复尔顿旁边的小城市,建立起安全的防线。
274年12月,德尔塔深渊重返宇宙,这场百年的雨停了,晴空万里,碧蓝到夺人心目。
289年10月,1号深渊重返宇宙,灯塔还在,映亮星河,为迷途的灵魂指引归途。
291年3月,怪物离去了许多,剩下的依旧数量庞大,依旧猖獗,在深渊的模拟信号下,尔顿平安度过了一次又一次降临的黑暗,宵禁彻底解除,人们重新拥有长夜。
293年10月,时隔五十多年,第一出舞台剧在尔顿上演,剧团仅有四五人,演着精彩的剧本,引来阵阵叫好声。
295年3月,又有两座小城市重回人类的怀抱,它们欣欣向荣,有金色的麦田。
295年12月,超大型的风车在地面转动,电力奔向城市的每个角落,运输机器人漫步街头,家家亮起明灯,就连街道的最角落、那小小的旋转木马都转了起来。
剩下不愿走的怪物还有许多,它们继续畸变继续繁衍,但没有深渊作为源头,战士带上勇气带上毅力,它们是足以战胜的对手。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能重返宇宙。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能够理解深渊。
宇宙漫漫,文明只如沧海一粟。他们终归会见到更多超越想象的、高级的存在,去往它们所在的家乡。
联盟302年,最后一个深渊消失。
过了几日,灯塔也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自此万物兴荣,天下春生。
人们都在猜时渊去了哪里,是不是跟着深渊也回了家。
“我不这样觉得。”王妤这样说。
她白发苍苍,早已挂上院士的头衔,成了德高望重的医学研究者。
倚在办公桌旁边,她转着一枚老式硬币,又讲:“时渊不会走的。”她笑了一下,“他不是说了吗,陆上将还会回来找他的。”
她的学生还是好奇得要死——他从未见过陆听寒和时渊,但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他听过无数次那两人的传奇。
王妤亮了亮手中的硬币:“我第一次遇到时渊,和他说这是他和上将的缘分,正反面都代表绝无可能。结果你猜怎么着?硬币立起来了。”
“硬币还能立起来?!”学生挠头。
“是啊,我也不敢相信。这事情太神奇了,我就一直把硬币带着了。”王妤说,“它可能真的代表那两人的缘分吧,我就这么随便一抛——”
硬币旋转着飞起,“嗒”一声轻响。
它立在了桌面上。
王妤:“……?!”
学
生:“……?!!”
两人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学生喃喃道:“老师,我现在相信了……”
王妤再次发誓:“我必须要把这硬币供起来。”
而将终生奉献给了数据研究的林叶然,也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他也说:“哈!时渊不可能回去宇宙的……什么?你问我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我是搞数据分析的,不是搞玄学的!”
钢笔在他指间转了一圈。
林叶然又说:“时渊是个难得的好员工,从不迟到早退,拿足了奖金……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做出奇怪的事情,比如把我反锁在办公室里!”桌上的笔记本写满文字和记录,他又转了几圈笔,“所以谁知道时渊会做出什么呢?说不定,他就在哪个地方睡大觉。”
来者又问:“那您觉得上将……”
“我说了我不是搞玄学的。”林叶然没好气地打断。
但是他顿了顿,说:“不过我希望如此。奇迹已经发生了,再来一个也不嫌多,对不对?上将可不是个会食言的人。”
也有好奇的人问过野玫瑰剧团的众人,时渊和陆听寒是怎样的。
这时候,程游文在城市的角落拥有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舞台,当做新剧院的起点,等着日后壮大。
他拄着拐杖,嘀嘀咕咕翻着剧本。他刚出生的孙子在地上爬来爬去,拍手笑着,吱呀学语。
——科学家将抑制剂和融合剂结合在一起,发明出了新的药剂,效果显著加强。其中一个好处是,异变者和鼹鼠人终于不需要忍受病痛,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像普通人一般。
“你们是哪里来的——”他拖长了嗓音说,“每天都有人来打听故事,是不是闲得慌?去去去,快走!”
来者悻悻地想回去,秦落落端着茶水出现了。
她笑说:“你别理他,他就是这破脾气。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不过,细节我可不会告诉你们,这是隐私哦。”
她很老了,眨眼睛时仍然狡黠如狐狸,依稀可见明媚的美。
这回的来访者是个实习记者,想写一篇报道,讲一讲那两人。
他跟着秦落落问了许多问题。
秦落落一一回答了,路过走廊时她突然指过去:“喏,你看。”
那是一堵墙,挂满了镀金牌子,都是剧团成员的名字。
记者看到了程游文、秦落落、沃尔夫冈、特蕾西和伊莎贝拉……而在最中间,雕花精美的名牌上刻了时渊的名字。
秦落落说:“这是老程亲手刻的。你别看他那副样子,他可想时渊了,总说时渊是最好的主角。”她顿了下,笑了,“你知道《殉道者》吧,它至今是我们口碑最好的舞台剧,但我们没有再演过它。”
“为什么?”记者一愣。
“因为没有人能取代时渊。”秦落落讲,“他永远是我们的一员。《殉道者》已经有最完美的演出了,就让它停在最好的时候吧。”
继续向前走,记者又问了很多。
最后他问,时渊和陆听寒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怎么样的?”秦落落坐在茶桌前,单手支着脑袋,“我之前总看见他们在一起,也……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记者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他又说:“可是,他们都是很特别的人啊。”他试着形容,“那种大英雄。”
“是很特别。”秦落落笑了起来,“但你在期待什么呢?你把所有热恋中的人会做的事情,放在他们身上就对了。抛开什么救世神什么殉道者,他们和普通爱人没区别,爱可不分平凡和伟大。”
于是,记者不再问下去了。
他带着满满的笔记走了,向剧团千恩万谢
。秦落落挽着程游文,站在剧院门前笑着向他挥手道别。
数十年的岁月呼啸。
与怪物的搏杀永不会停下,刀枪、鲜血和牺牲。然后一座座城市被重建,人们安居乐业,雪见花漫山遍野地开。
他们总提起过去。
他们总提起那个崎岖又灿烂的故事。
他们一边回望来时的路,一边坚定向前。
而光阴回到75年前,联盟251年的12月。
彼时众人刚在尔顿定居下来。城市内,垂垂老矣的老者坐在沙发上,对着火炉,慢慢翻看一份泛黄的文件。
联盟主席柴永宁。
他行动迟缓,自知大限已至,早交代好了后事。现在是他安详的晚年时光。
“沙沙沙——”
苍老手指摸过纸上,文件翻了一页又一页。
这是深渊监视者的心理评估报告,名字那一栏写了“陆听寒”。
陆听寒作为监视者,破格参与指挥,对他评估是极其严苛的。这些报告跨越了十几年,每一面都是确凿无比的【无异常】。
柴永宁慢慢往前翻着。
报告停在陆听寒18岁那年,他刚去监视塔的那几个月。
有两张泛黄的、皱皱巴巴的报告掉落。它们的左上角有撕痕,像是被人从一沓文件中扯了下来。
它们写着【监测到异常】。
这是陆听寒没见过的报告,他从不知情。
柴永宁默不作声地看着。
人老了,思维也就慢了,他花了不少时间,让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当时他看到这份异常报告,第一时间告知苏恩齐。
按照规定,但凡有一次异常的监视者都要引起高度警觉——以经验来讲,只要有了一次异常作为开端,他们的情况只会恶化。
更何况这是陆听寒。
他绝对、绝对不能再担任指挥官了。
苏恩齐抽了一整天的烟,和柴永宁沙哑讲:“……要不,再测一次吧。”
柴永宁批准了。
第二次依旧是异常报告。看起来,陆听寒永远不能做指挥官了。
若把这消息告诉当时的陆听寒,他恐怕不会太失落,毕竟,他决意做监视者时就做好准备了。
但苏恩齐不愿意。
他不知道陆听寒是为了诺言,去到时渊的身边,陪伴了他十年。
他从不知道这些隐情,睁眼闭眼,想到的只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孩子,看他指挥时,眼中仿佛有细小的火在燃烧。
而柴永宁也是知道的。
陆听寒说过他永远站在人类这一边。
他想保护城市,为它生,为它战,为它死。
两个老家伙对着评估报告又抽了一晚上的烟。
最后柴永宁下定决心,说:“那再给他一次机会。”
于是有了第三次心理评估。
陆听寒通过了评估,没有异常。之后的十几次高强度评估通通以【无异常】收尾——直到十余年后也未曾出现问题。
其他监视者的情况只会恶化。
他这种是前所未有的,堪比奇迹。
柴永宁和苏恩齐商讨许久,能不能让他继续指挥。诸多顾虑诸多疑问。
末了柴永宁讲:“他一直是特别的。”
“是啊。”苏恩齐叹了口气,“这孩子……”
“不能以常理推断他,”柴永宁指了指报告,“对其他人来讲,这肯定是感染的前兆。但对于他呢?说不准吧。”他顿了一下了,“指不定那是‘共鸣’。”
“共鸣?”
“就像他知道怪物在想什么,也称得上‘共鸣’了。
”柴永宁说,“只不过他这次共鸣的是0号深渊。”
苏恩齐揉着眉骨:“那你说,他到底有没有被深渊改变?”
“他恢复正常了不是么?”柴永宁反问,“也许、也许他只是回应了0号深渊的呼唤。”
“回应它做什么?”
“谁知道。”柴永宁耸肩,笑了,“说不定他们俩有缘呢?”他拍拍苏恩齐的肩,“或许我们该相信他的决心,相信他的意志力足够让他坚定向前。你要——你要永远相信人类的信念,或许有一天,独特的他会成为我们的英雄。”
苏恩齐被说服了。
那日,两个老家伙鬼鬼祟祟偷摸着撕下了两张评估报告,折起来,藏好一个从未启齿的秘密。
眨眼那么多年过去。
一语成箴。
炉中火光跳跃着。
柴永宁伸手,将泛黄的老报告扔入火中——
橙红色拥抱上来。它在纸张边角舔舐出焦黑,然后一点点蚕食,犹如啃食出一颗锈蚀的心。
自此,这个秘密永远不为人知。
柴永宁想,或许这个世界上不单只有“感染”这一方式,那真的就是共鸣,陆听寒听到了一个孤单的灵魂。
正如他改变了时渊,时渊也改变了他。
他听得到这呼唤。
他终究会从时间的尽头走来,回到爱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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