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可爱,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买我吗? 她在害怕。
但她怕的不是自己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而是害怕自己遇到这件事后将要面对的悲剧。
即便没有人知晓,那个试图侵犯自己的人, 还有眼前的夫君, 都是知情人,尤其是夫君, 谁会容忍一个给自己头上戴绿帽的妻子?即便不是她自愿的,即便她是被强迫的, 但她失贞是不争的事实, 夫君是读书人,读书人更重贞洁,只要想到这一点,桂菀便不受控制的感到畏惧与恐怖。
她知道自己完了, 这一生都完了,甚至于父亲跟弟弟还有女儿都要受到自己连累,最好的方法便是自杀殉节,如此才能避免家人为自己蒙羞。
想到这里, 桂菀心一横, 径直往墙壁撞去!
谢隐眼疾手快, 一把将她抓住,桂菀顿时疯狂挣扎, 对他又抓又咬情绪彻底失控,谢隐始终不曾松手, 即便自己手掌虎口处都被咬出鲜血。
桂菀被禁锢,她终于从一心求死转而变为悲伤绝望,靠在谢隐怀中哀哀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这个瘦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没事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谢隐缓缓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有我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桂菀搂着他的脖子哭个不停,房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安静地等她哭完,才握着她的手臂给她涂抹药膏,垂下的眼眸冷如寒冰。
这份冰冷并非针对桂菀,而是对这具身体的主人——单琛。
觊觎桂菀美貌的纨绔固然可恨,可真要说起自私狭隘、贪婪无知,还是要属单琛,他本是个穷书生,父母早逝,连饭都要吃不起,更别说是考科举,而桂家在城内经营了几家糕点铺子,银钱是不缺的,但桂老爷四年前丧妻,妻子一尸两命,给他留下了个小儿子,今年才四岁,桂老爷自己身体也不大好,家里的生意无人撑起,因此女儿桂菀便挑起了大梁。
只是时日一长,桂菀的婚事便成了问题。
商户女,又成日抛头露面,名声不大好,桂老爷愁得要命,头发都掉了大把,直到有一回他出门,碰见了抄书换钱度日的单琛。
打听之下,得知单琛不仅生得斯文,还是个读书人,正儿八经要科考的,只是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于是桂老爷便打上了他的主意,提出只要单琛愿意娶他的女儿为妻,桂家便会一直出钱直到他考中为止。
单琛考虑过后便答应了,虽说桂菀是低贱的商户女,但容貌生得实在美丽,单琛自己连饭都要吃不起了更别提考科举,银子妻子都不缺的提议,他怎么会不答应?
婚后一年便有了女儿牙牙,只是桂菀生了女儿,单琛脸上不太好看,他刚与桂菀成亲时倒也人模人样,只是时日一长,难免露出本性,凉薄自私,尤其是在他考上秀才后,更是眼高于顶,已是瞧不上这样的岳家了。
他看不到自己的缺陷,只认为自己堂堂秀才公却娶了商户女乃是耻辱,桂家为他劳心劳力都是理所应当,更何况桂菀肚皮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儿,又没面子,连给他们单家传递香火都做不到。
桂菀生牙牙时身子受损,随后两年都未曾有孕,单琛十分不满。
他不敢打骂桂菀,但冷暴力桂菀却时常有之。
原本桂菀为了不让桂老爷担心,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只打算好好做生意好好养育女儿,大不了日后给单琛纳个妾,谁知她大大低估了单琛的自私与卑劣!
单琛能一次考中秀才,确实也是出自本身实力,但也到此为止了,他的学识考中秀才便已是极限,若要继续往上考绝无可能。单琛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庸,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怀才不遇,闷闷不乐之下,遇到了一位来自州衙的“少爷”。
这位“少爷”自称是知州大人的亲侄子,能弄到乡试试题,当时对方是喝酒吹嘘所说,谁知单琛路过便记在了心中,此后便与这位“少爷”勾搭上,此人被单琛请到桂家做过客,见了桂菀一面,登时惊为天人,于是便向单琛提出了要求——他愿意帮单琛弄到乡试试题,但代价是单琛要将自己的妻子给他享受一晚。
单琛居然答应了!
可见此人负心薄幸,自私无情到何种地步。
他是读书人,桂家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知道读书人清高,桂老爷也好,桂菀也好,甚至是四岁的桂朝跟三岁的牙牙,都知道不能打扰他读书,要尊敬他,可谁知这读了圣贤书的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生吃他人骨肉,还要喝血,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薄情寡义的程度属实罕见。
那人得了桂菀后,果然说话算话,给单琛弄到了乡试试题,可叹此人竟真的凭此考中举人,桂菀并不知自己被侵害一事有夫君的手笔,对单琛百般羞愧,恨不得以死谢罪,只是单琛还需要拿她吊着那位少爷的胃口,因此不许她死,待那位少爷对桂菀失去兴趣,他才开始着手“处理”妻子。
毕竟已是举人老爷了,叫人知道他娶商户女为妻,这商户女还失贞失节,他怎能容忍?
像是要丢掉一些不用的废纸那样,单琛似乎天生明白如何伤害和利用他人来讨好自己,他一次又一次用那件事来讽刺、羞辱桂菀,终于将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的她彻底逼疯,他自己则担了个不离不弃的好名声,私底下却早已与桂菀的婢女暗通款曲,还将对方安排出去待产,儿子也不过比牙牙小三岁!
也就是说,在遇到“少爷”之前,这头中山狼一直伪装的很好,直到桂菀被害,他才彻底露出獠牙狰狞的真面目。
他害怕事情暴露,连桂老爷与桂朝都提防陷害,亲生女儿牙牙更是被他远嫁,实在称不上是个“人”,身上所沾染的因果之线,几乎将他的灵魂彻底包围,谢隐想要将因果之线剥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存活的必要,肮脏的灵魂能够成为祭品,应当算是他仅剩的价值了。
桂菀已经安静下来,靠在他怀中,谢隐哄着她:“我今天出门时瞧见爹抱着牙牙散步。”
她没说话。
“牙牙好像又胖了点,成日跟爹在一起便只知道吃,再吃下去怕是要跟桂朝一样胖了。”
桂菀抓紧了他的衣服,却仍未说话。
谢隐知道她在痛苦什么,对于女性来说,遇到这种事,很多人究极一生都无法痊愈,而他不是桂菀,永远没有资格劝她放下,劝她看淡,劝她原谅。
“前条街的徐寡妇,曾是有名的贞洁烈妇,夫君死后,赡养公婆,照料三个儿子,还将腹中孩子生了下来,辛辛苦苦磨豆腐,走街串巷卖豆腐养活他们,供养他们成家立业,儿子们成了家,又生了孙子,她仍旧勤勤恳恳做豆腐卖,大雪那一日,摔在了石磨上,被人发现时,脑浆与鲜血都已冻结成冰。”
谢隐声音徐缓,“后来此事上达天听,皇帝得知后大为感动,手书贞节牌坊赐下,徐寡妇的儿子们为了争夺这块牌坊大打出手,长子得到后,靠着这块牌坊开了家铺子,剩下的儿子们也时常来打秋风。”
桂菀不明所以,她以为谢隐是在暗示她为了贞洁应当去死,谁知下一秒,谢隐却说:“多好的女人啊,从出生便被吃,活着被吃,死了还要被敲骨吸髓的吃,这才是男人眼中的好女人呐。”
“自古帝王崩,未有所出之嫔妃皆要殉葬,没有为帝王诞下子嗣,便是物品,诞下子嗣,是略有价值的物品,物品便应殉葬,正如奴才应当殉主。”
谢隐一边说,一边顺着桂菀的长发:“可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会思考,会怀疑,会反抗,那么在这时候,便需要道德作为枷锁,加诸在女人脖颈上的,正是贞操二字,活着,要锁住你的肉|体,死了,要锁住你的灵魂,彻头彻尾将你变成主人的所有物,伴随占有欲而来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控制欲,贞操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男人也整日抛头露面,也幻想三妻四妾,所以女人要降低对自己的道德要求标准,把底线放下来,你会发现,活着其实是件很不错的事。”
桂菀听得都忘记了痛苦,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谢隐,这种离经叛道、闻所未闻的说法,简直、简直——
“做错事的人应当接受惩罚,而受害者只要昂首挺胸就好了。”谢隐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冰冷到几乎凝结成霜雪的眼眸,“环境所限,这番言论无法大肆宣扬,但你没有错,也无需为此感到羞愧。”
没有错的人不应当背上罪孽,谢隐向来是这样认为的。
他心中仅有一个信条,那便是绝不劝人向善。
“不用问了,我们同意。”
她愣了愣,眨眨眼,便瞧见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淮南候夫妻,登时一张本就红得惊人的小脸愈发鲜艳欲滴,淮南候大步上前对谢隐道:“我只这么一个女儿,你可要好好待她。”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沉重的期望与嘱托,谢隐感受到了,他撩开衣袍跪下:“我会的,父亲。”
时隔数年,终于又听他叫了一回父亲,这可真是不容易,淮南候抹了下眼角,连忙将谢隐扶起来:“你我都是一家人,何至于这般客气?干脆你便在府里住下来,你的院子还留着呢。”
当初谢隐把小侯爷的院子让给赵妙盈,但侯爷夫人都觉得他也是家庭一员,便又重新辟了个院子出来,将小侯爷用过的物品尽数放了进去,等于谢隐只是搬了个家,并非离府。
赵妙盈闻言,也有些期待。
谁知谢隐却摇头:“还是不了。”
一家三口面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失望之色,谢隐失笑:“圣上慷慨,赐了一座大宅子下来,我还需去看看,待到成亲之后,再在侯府住吧。”
淮南候一时间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显哥儿你——”
他一激动就叫谢隐为显哥儿,谢隐并不在意,问道:“我没有父母,妙盈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焉有拆散一家团圆的道理?只是不知爹娘是否欢迎我这位不讨喜的前养子,日后的女婿也住到府上了。”
赵妙盈忍不住双手捧脸欢欣雀跃,侯夫人更是激动不已,她自然舍不得女儿,可女大当婚,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能把女儿留到二十二,她已十分满足,可谢隐的意思却是婚后要住进淮南侯府!这样的话,岂不是一家四口团圆?谁也不离开谁!
“真的吗?”她忍不住追问,“你真的愿意吗?”
上门女婿的名声可不好听,人多嘴杂,说不定便被传成什么不堪的模样,侯夫人也有些担心。
谢隐一本正经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在三人紧张的视线里,坦然道:“若是侯府住腻了,爹娘一起轮着到将军府住也是可以的。”
赵妙盈忘了矜持,忍不住抓起他的双手,双眼放光:“谢大哥,你真好!”
回侯府这几年,她算是见了不少人家的郎君,可再谦逊的人也难掩对平民的轻视,这并非他们有意为之,而是自小受到的教育导致如此,赵妙盈不喜欢那样的人,从前她在乡下长大,养父母算是比较恩爱的了,即便如此,养母在家里累得要死要活还要下地,养父从外头回来,家里的活儿也不会帮把手。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赵妙盈讨厌这种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怎样度过一生,可她觉得,如果是跟谢大哥在一起,那就通通另当别论。
正是出于这种直觉,她才想要陪在他身边,这样爱慕的心情,与最开始完全不一样。
不是出自感激,也不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渴望,只是单纯地爱慕,从他的声音、眼神到一切一切。
“咳咳咳。”
赵妙盈一时激动抓住谢隐的手,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她如梦初醒,赶紧松开,逃到爹娘身后藏起来。
淮南候心里又开始不舒坦了,怎么说呢,这对小儿女的婚事不成,他要操心,要称了,他又开始感到糟心……盈姐儿如此主动,他还有什么立场去责骂谢隐是头拱白菜的猪?
于是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看得侯夫人忍俊不禁。
侯府内一片其乐融融,谢隐还留下共用了晚膳,侯夫人特别心疼他在边境吃不好穿不好,拼命给他夹菜,谢隐一点都没推辞,全都吃了,喜的侯夫人笑弯了眼眸:“盈姐儿吃得少,你爹年纪大了也不敢多吃,好久没看到吃饭这么香的人了!”
谢隐微笑,举起饭碗:“麻烦再添一碗。”
赵妙盈惊奇地看着他的肚子,这也太能吃了吧!这都是添的第四碗饭了!
用过晚膳后谢隐才告辞,出了侯府,他眉头缓缓蹙起来,碍着有人在,这蹙眉很快又重新舒展开,上了马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唤:“谢大哥,谢大哥!”
谢隐回头看去,赵妙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里拿着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一个小盒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这个给你,以后可别吃那么多啦,要是吃不下,跟娘说,娘不会生气的。”
说完她也不敢看他眼睛:“我先回去啦……明天见!”
谢隐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这姑娘便如一阵风来去无踪。
他打开小盒子,顿时哑然,里头装的是助消化的山楂丸,看来被她发现了啊,其实他早就吃饱了,但由于是侯夫人的善意,因此一直掩饰,甚至主动要求添饭……
谢隐拈起一颗山楂丸放入口中,应当是酸酸甜甜的吧?可惜他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像是死人闻不到活人饭菜的香气,谢隐也一样,他没有味觉与嗅觉,平时只能让自己表现的像个正常人。
之所以一开始能在满是臭味的营帐中待那么久而面不改色,甚至能表现出被熏到的模样,一切都是因为他根本什么味道都闻不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缠有因果之线的人才是鲜活的,其他人则像是黑白色的布景板,挑不起谢隐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如果他想要一具鲜活的身体,想要找回流失的记忆,那么祭品就是必需的。
这盒充斥着姑娘心意的山楂丸被谢隐好生保存起来,并没有多吃,他离了侯府也没有马上去往皇帝赐下的将军府,而是先去了当年他离开侯府时租住的小院,隔壁被他托付帮忙看家的老阿婆还在,只是人又老了许多,一双眼睛几乎要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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