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抬手, 摸了摸胸口的三个血窟窿,不住地喘着粗气。
呵,下手挺重, 都捅穿了。
她张口,刚想说话, 从胃里涌上来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咳了咳,咳出一大滩血。
血液溅在那人的玄色衣角,他二话不说, 一刀割破了那片弄脏的衣角。
和光昂起头,看见他不悦而微微下沉的唇角,眼里透出浓浓的失望。
他甩掉刀上的血液,反手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刀刃微微割进皮肤, 流下一股血液。“光啊,师叔对你很失望。”
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又变成了师兄的声音。
“就这,是嗔怒禅出来的?在入峰试炼中, 你拼着一股狠劲自爆复仇的狠心呢?难不成被狗吃了?”
他的声音又重新变回西瓜师叔的声音。
“光啊,我教过你吧。”
“教过我什么?”
和光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撑地, 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脚踢在肩膀, 死死按在地上。
“心魔幻境, 所谓无可做成, 又无所不能。”
她紧咬后槽牙, 不让自己痛哼出声, 以至于太过丢脸。他轻轻笑了笑,一脚踩在她的伤口上,碾了碾,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痛吗?”
“真的痛吗?”
又是一脚踩下。
一丝嘤咛从牙尖溢出,胸口仿佛被撒了盐一样,狠狠作痛,他不留手的狠狠碾着,痛到极致,和光正要痛呼出声,胸口失去知觉,又不痛了。
“光啊,睁大你的眼,看仔细了,哪里痛?”
她垂头,眼睁睁地看着伤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愈合了,连疤痕都没留下,仿佛从未被刺伤一般。
她的心头一震,猛然想起他的话。
心魔幻境,无可做成,又无所不能。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
和光两指捏住他的刀,一折捏碎,反手一把掀开他,坐在他腰上,一手紧紧掐住他脖子,两条腿死死制住他。
无所不能,原来是这个无所不能。
她变出一把刀,在他胸膛狠狠刺下,把伤口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他垂下眼眸,眸子里划过一抹赞赏,抬手往胸膛一抹,眼见那伤口就要愈合,和光拧紧眉头,死死地盯住它,不断扩大伤口的范围。
他咳出一口血,溅在她脸上,冷冷的,不像血,像是水。
和光哂笑,“我的幻境,你能强过我?”
他轻哼一声,“是吗?”他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
她怀疑地看他,有些犹豫不决,却听得他道,“不是你的幻境吗?怕什么?来。”
她踌躇了一会,缓缓凑近,一瞬之间被他反压,脸朝下,被制住身体。
淦。
她心里怒骂一声,动了动手指,欲让他瞧瞧自己的厉害,翻身起来,被他狠狠按住脑袋,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细语。
“嘘,别动,别急,往下看。”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起来,而是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去。
骷髅若岭,堆成一座高高的山丘,架起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的宝座。
尸山血海,腥臭难闻。
一个头骨直直看着她,一蹦一蹦地向她跳来,和光心觉恶心,动了动手指,正准备把它弹开,却被西瓜师叔一手按住。
“光啊,你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哈?一只骷髅怎么会眼……”
在她的话语声中,寸寸皮肉缠上头骨,化成了一个眼角上吊的人。
那人缓缓开口,语气里压着怒意,“师侄,记不得我了吗?你登上禅子之位的最后一战,就是我啊!”
和光怔了怔,繁杂的思绪将她带回了几十年的那一天,她击败嗔怒峰众人,登顶禅子之位的那一天。
师兄走后,她把师兄的离开归结为自己的过错,对不起辛苦培育出师兄的师父,对不起执法堂的各位。于是,她决定扛起师兄的责任,以此稍微减轻自己的错误。
想要扛起师兄的责任,第一个坎便是继承嗔怒禅的禅子之位。
各座峰一次只有一个禅子,禅子必须是禅主的亲传弟子,但亲传弟子不一定是禅子。
禅主一般不出面,禅子便是一座禅的门面,要当起这座禅的重任,负责禅里的诸多杂事。
禅子首先要考验的便是修炼本禅的天赋能力。
和光修炼嗔怒禅的天赋不弱,不然也不会在去杀戮禅报名的路上,被师兄看中,被逼着劫回嗔怒峰,硬压着她修行嗔怒禅。
当时,元婴以上的弟子年龄太大,无缘禅子之位。
和光过五关斩六将,击败了禅内所有的师兄妹,以及上一届的师叔们,留到最后的便是上一届中实力最强的高师叔。
听说他入峰年龄晚,当时的禅子之位已经被师兄占去。
这一次的禅子之选,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赢,没有人觉得初入嗔怒禅的和光会战胜高师叔。
高师叔当年也没太在意她。
然而,最后的心魔幻境较量中,和光拼了一条命,艰苦地打败了他。
当时,她沉迷于战胜的喜悦,忙于各种恭贺的交际,与师父的切磋比划,着手处理师兄离开后留下的诸多杂事,没有去关心高师叔的状况。
多年后,她处理嗔怒禅的弟子事务时,才听到底下的弟子提了一嘴。
高师叔战败后,闷闷不乐,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来领了个偏远小城的闲职,远走离开了万佛宗。
和光看着人头向她一蹦一跳地奔来,横眉竖目的样子,颇有几分当年对战的风采,笑道:“高师叔,你不是过得不错嘛,北城虽远了点,但胜在幽静,对修行颇有助益。”
高师叔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侄,你我别打这些官腔,恶心人。”
她眉头一压,冷声道:“那你想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干脆些承认也就罢了,如今再提这些,师叔你不嫌丢人吗?”
“我也不想提这些,但是我意难平。如果当年不是你,那我便是禅子。我入门时时候不对,薛孤延已经当上禅子,没想到他走了以后,又蹦出一个你。”
和光轻哼一声,“师叔,面对现实吧,输了就是输了。”
在他开口之前,和光挥手,一把挥开他,冷眼看着人头滚下尸骨山。
她迅速翻身,一脚踢开身上的西瓜师叔,被他躲过。
她啧了一声,道:“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胜败乃人生常事,高师叔还配不上称为我的心魔。”
她神色不善,“你未必太小瞧我了。”
西瓜师叔转身,坐在人皮椅子上,屈指敲了敲头骨把手,幽幽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人骨山下传来哒哒声,又一个头骨跳上来,化出皮肉,变成了和光熟悉的人。
她眯眼,往后退开两步,架出掌法的起手式。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昆仑剑宗的弟子,武器是一把长长的陌刀。
宗门联合大比上,同陌刀剑修的对决,是她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战,远甚于最后与药门冷白薇的的对决。
他灵力强横,刀法诡异,看不出路数,且陌刀修长,稍一分心,便会被打飞出场。也因为此,他战斗时,一直用的刀背。
和光同他对决时,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他用双手握刀,可是之前的数次对决中,他一直是右手握刀。
也就是说,他的右手受了伤,无法使出大力。
和光不喜欢做个阴人的家伙,可是看着身后渐渐逼近的斗战台边缘,看着身前出手迅猛如风的陌刀剑修,她咬住后槽牙,心一横,一掌朝他的右手手腕拍去。
她不能输在这里,她要以最好的名次进执法堂,她要继承师兄,成为执法堂的三把手。
陌刀剑修被她一掌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伤口,一直没出手,突然之间出手倒是让他乱了分寸,被她一掌错了手腕关节。
只剩一只手的剑修很好对付,和光三两下就打败了他。
比赛结束后,和光才打听到,陌刀剑修同她比试前,与同为昆仑剑宗的江在棠比了一场,江在棠险胜,陌刀剑修无意间伤了手腕。
和光看着缓缓上前的陌刀剑修,浑身警戒,准备他一出手,就踢飞他的脑袋。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一会儿,幻化出身体,左手拖着一把长长的陌刀,缓缓朝她走来,陌刀的刀尖拖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和光,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拖着陌刀,而不是握住陌刀朝你出手?”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自问自答。
没想到他突然嘲讽一笑,冷声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清楚吗?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呵,你以为你是什么重要角色吗?我怎么会知道你……”
人皮椅子上的西瓜师叔冷不丁地敲了敲头骨,发出清脆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笑意。
“光啊,仔细想想,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扭头看向他,蹙眉,“我怎么会……”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在人皮椅子上,道:“光啊,想想看,那些埋存在纸面里的,被你刻意尘封的信息。”
她闭上眼,拧紧眉头,神情有些挣扎。
陌刀剑修走到她面前,双手抬起陌刀,横在她眼前,刀柄上的昆仑玉正好放在她眼下,她看着那块玉上刻的字,不禁呼吸一窒。
唐。
唐不功。
当年与江在棠齐名的昆仑剑修,直到门派大比一战,两人才决出胜负。
可是,唐不功在大比后,右手腕伤上加伤,没有及时得到医治,药门的老前辈断定他这只手可以用,却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发出巨力。
他的右手无法再轻轻松松转动高大的陌刀,几十载的刀法功亏一篑,不少人曾劝他改修剑,被他强硬拒绝。
万派招新前,和光曾对他的资料一掠而过。
四大宗门里,无相魔门这一甲子集众之力,全力供养出一名坤柱,韩修离的实力远超众人。
大衍宗有坤柱两人,万佛宗有坤柱两人,按理来说,战力派的昆仑剑宗也应有坤柱两人。可是,如今却只有江在棠一人。
剩下的那名坤柱预备,在门派大比时,被废了。
没有人问是谁废的,因为比试就是比试,刀剑无眼,追究没有意义,事后追究也不是修士之道。
但是,和光心里应该清楚。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唐不功的资料时,和光把他的名字和门派大比时的陌刀剑修分成了两人,刻意地在心底无视了这个事实。
和光闭上眼,思忖了一会,底下的人肉坐垫十分恶心,就像她的心一样。
许久过后,她缓缓睁眼,握紧拳头,无情地扫了唐不功一眼,道:“你不会把这个锅甩我头上吧,虽说你的手腕是我打的,但比试是比试,我不会放水。”
唐不功听完后,什么都没说,莫名地笑了笑,握紧陌刀,闭眼仰倒,跌入云海,跌下尸山,消失不见。
西瓜师叔直视她的眼睛,道:“师侄,你心里没有过意不去吗?他比试用的刀背,你却故意痛击他的伤口。倘若他用的刀刃,你不是躲避掉入台下,就是重伤惨败了。”
和光横了他一眼,道:“他心软是他的事,我要赢,怎么会像他一样?”
西瓜师叔莫名地笑了笑,与方才唐不功的笑容一般无二,和光总觉得有些诡异。
第三个出场的人,和光记得,是同她一届的师弟。
门派大比结束后,俩人成为执法堂后备人选,进入藏经阁苦熬资历,熟记坤舆界上下五万年的历史,系统学习地理天文,研修经商、权谋、厚黑术、兵法等知识。
她的战斗力强过他,可是论知识含量,她差了他一大截。
她苦苦修行的时间,他都沉浸在书里。
书面考试时,她自知光凭知识,赢不了对方。
于是,她取了个巧。
执法堂内每年出试卷的人都不同,和光仔细研究了历年人选后,发现了一个不算规律的规律。每年出卷子的人都是当时在宗内,且时间尚有余裕的高层弟子。
按照这个规律,和光找准了几个人选,了解了历年他们出题的偏好,理念的差别,以及最近正在着手处理的任务,结合近年坤舆界发生的大事,选定了几个出题范围。
在答题时,对准阅卷人的理念,直击他们的痒点,在他们的心口回答。
所幸阅卷人只校阅各自出的试卷,不然他们一定会发现她就是个阴阳人,理念多变。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取了一条捷径,和光在试卷上险险地压了师弟一头。
就算质问现在的她,她也只会回答落子无悔。
看着如今眼底黑青的师弟,和光在他开口前,截断了他的话。
“哪怕我实力不如你,考试时走了捷径,但我一没抄袭作弊,二没贿赂考官,凭自己的本事赢的,你配称什么心魔?”
她的唇角牵起一抹嘲笑,略带讽意地看着他。
不料他登时露出了同唐不功一样莫名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她。
“和光师姐,还记得出成绩时,你的笑容吗?”
她眯眼看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可能忘了,我可记得太清楚了,这辈子都不会忘。拿到成绩时,你笑了。不是对着你的成绩单,而是对着我。”
“你勾起唇角,挥了挥手里的成绩单,居高临下的眼神,直直对准我。仿佛在说,‘看,你比我厉害又怎样,还不是我赢了。’”
“师姐,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赢了这件事让你高兴,还是赢了我这件事让你高兴?”
和光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刚想矢口否认,他却轻哼一声,身影消逝,轻飘飘地吹散在风中。
第四个人出现的瞬间,和光的心仿佛沉入湖底,手指轻轻颤抖,胸膛不住地起伏,说不出话。
西瓜师叔绕过她身后,在耳边蛊惑着。
“哟,原来是这个孩子。光啊,前面三个还能说你勉强赢了,这一个,你可没赢。”
和光咽了咽喉咙,声音哽咽。
是啊,她没赢,是西瓜师叔帮了她。
她以第一名的绝对优势进入执法堂后,需要由一名前辈带在身边教导,此时最佳人选是西瓜堂主。
师兄身为三把手,是毫无疑问地下一任执法堂堂主,可是他一走了之,甩下了一个烂摊子。现在,执法堂里急需培养出新一个三把手,出任下一届执法堂堂主。
和光之前的师叔们里,不乏优秀的人选,其中最优秀的,便是她眼前的这位兰师叔。
无论从哪方面说,知识、修为实力、阅历等,兰师叔都是碾压她的存在。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必输无疑。连师父也安慰她,至少师兄后继有人,她做得足够多了。
谁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西瓜师叔选定了她。
面对众人的疑惑时,西瓜师叔只说了一句话。
“我中意这崽子的心。”
这句话神秘莫测,没人知道他说的心,到底是什么心。
兰师叔化出身体,颤颤悠悠地朝和光走来,道:“师侄,堂主挑中你,我不怨你,也不怨他。如果他觉得这个选择对万佛宗更好,我认了。所以我默默离开了万佛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和光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她的声音。
“我心灰意冷,自请外派任务,离开了万佛宗。”
她冷不丁地抬头,眼神死死地抓住和光。
“你知道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吗?”
和光抽了抽鼻子,不禁挪了挪脚,往后缩了一点。
她当然知道,那件事是一件大事,震惊了整个执法堂,随后被迅速封锁消息、埋封档案。
兰师叔步步紧逼,“说啊,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句话梗在和光的舌尖,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死在沧溟海上,最终成了英灵碑上的一个名字。
兰师叔惨然一笑,道:“既然你不说,那我便给你看看。”
说完,不知从哪飞来了大量海水,紧紧包裹住兰师叔。她睁大眼睛,海水不停灌入她的口内、鼻子内、胸腔。她拼命扑腾着双手双脚,想要浮起来呼吸,却被海水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和光看得一愣,忍不住抓紧了人皮座椅的头骨把手。
这时,海水里突然冒出许多鱼,疯狂朝兰师叔涌去。
它们咔哒咔哒地咬着牙齿,尖锐的牙齿闪着刺眼的光芒,咬碎兰师叔的衣物,咬断她的头发。她不停地挥开食人鱼,却被它们死死咬住手,狠狠地咬掉了三个手指。
红色的血液融进蓝色的海水中,渐渐消散了。
食人鱼咬伤她的耳朵,几只钻进她的僧衣内,咬伤身体,白色的僧袍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她向和光伸出一只手,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祈求。
和光心头猛地一跳,刚要起身,那只手咔地一下,断了,跌落下去,食人鱼们蜂拥而上,瞬间咬成粉碎,整滩海水化为了浓郁的鲜红色。
和光瞪紧双眼,站起身,刚要直奔而去,却被西瓜师叔按住肩膀,死死压在座椅上。
“急也没用,她已经死了,真可怜。这么大一个人,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要不是观邪认出她手上的戒指,就只能立一个衣冠冢了。”
砰地一声,一只食人鱼从她胸口破皮而出,兰师叔整个人化成了一滩血肉,被鱼群分食干净。
海水、鱼类皆散去,那片地上只剩下她的一根食指,食指上满是咬痕。
和光无力地看着,浑身狠狠发颤,脑海里回响着兰师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和光,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和光靠在人皮椅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她捂住脸,静静地思忖了一会。接着,她抬起眼皮,瞥了西瓜师叔一眼,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师叔,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我?你中意的心,到底是什么心?”
他轻轻地扫了她一眼,眼神中透着赞赏。
“饕餮般的野心。”
“野心?”
“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心。”
和光的神情沉下来,“这可不算夸奖。”
“哦?是吗?对你来说,就是夸奖。”
她面孔骤冷,忍不出骂了一句,“扯你丫的狗蛋。”
要是在现实中,她肯定不敢对西瓜师叔这么说,但是心魔幻境内,就无所畏惧了。
“光啊,你知道为什么玩陌刀的小子、藏经阁的师侄、兰师妹笑得那么诡异吗?”和光警惕地看着他,西瓜师叔却似笑非笑,仿佛不当成一回事。
“他们在笑你啊,至今认不清自己。你享受的不是胜利,而是把他们踩在脚下的那一股快感。”
“别扯淡了。”
他随手划出一面水镜,面对着她,和光看清了自己的面容,心头不禁一怔。
为什么镜子里的她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样子?
“被我说中就气急败坏了?看来你的嗔怒禅修的还不到家。”他走到她面前,抬起下巴,俯视着她。
“和光,承认吧,你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你渴望着权力,你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权力、权力!’就像即将渴死在沙漠中的旅人渴望着每一滴水,为此不惜杀死自己的同伴。”
“放你丫的屁!”
他摊开双手,风起云涌,大片大片乌云朝他接连涌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手中。
“不是吗?这种踩在所有人之上的感觉,不爽快吗?”
“不爽。”
他讽刺地笑,重新问了一遍。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不享受站在权力的巅峰?你不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爽快感?”
和光握紧拳头,冷眼看他。
“享受你麻/痹。”
他勾了勾唇角,脸上浮现出一抹鄙夷与轻视。他突然冲上前,一把扯起她,粗暴扯着她的领口,把她压到平台边缘。
她不住地挣扎,却挣脱不掉,他按着她的脑袋,强迫她往下看。
和光往下看去,骷髅若岭,尸山血海。
人头一串串拉结在树上,人骨堆积成山,人皮肉揽作泥尘,一块块、一堆堆,聚集在一起,架起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椅子。
这些人头咔哒咔哒地转过来,面对着她,都化成了她熟识的人。
高师叔、唐不功、师弟、兰师叔……
有些她忘记了名字,有些她永远都忘不了。
他们都是她登顶执法堂三把手的路上,被她推开刷下来的人。
他们都是她登顶路上的踏脚石,一步步堆出了现在的她!
“通往权力的路上,遍布尸山血海。”
“和光,你做的一切,真的问心无愧吗?”
“踩在所有人头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是不是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畅快感?”
……
和光看得一脸崩溃,胸膛不住地起伏。
西瓜师叔轻轻笑了笑,拍拍她的后背,被她一把挥开。
他没计较,依旧是那么笑。
“我说过,这些都不是事儿,我中意的是你的野心和狠心。”
她死死地瞪着他,咬住后槽牙,道:“我没……”
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嘘了一声。
“这是你的心魔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所思所想,否认没有用。你要做的,不是否认,不是辩解,而是堪破它。”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底下,“堪破他们。”
他指了指他的脑袋,语气里带着些许期待。
“堪破我。”
她随着他的话,喃喃道:“堪破你……”
“对,堪破我。”
“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争强好胜的性格,这点像我,我说过无数次,一直没有变。”
他转身,悠闲地坐在人皮椅子上,慵懒地撑着下巴,笑道:“你看看我,争强斗狠、心黑手辣,明非那家伙说过我无数次,上头的老头子也骂了无数次,那又怎样?”
他摊开手,耸耸肩膀,一脸羁傲不逊。
“执法堂堂主的位子,还不是牢牢握在我手里。我不让位,谁敢上前抢,我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你以后怎么做。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你做的,做到三把手的责任要求你做的,你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和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思考他的话可不可信。
“斋戒日已经进行很久了,不要错过这个时机,来,堪破心魔,堪破我!”
和光闭眼,心神跳出心魔幻境,刺眼的阳光直直冲她而来。
观邪师叔跟在她身边,面露焦急。白衣赤脚的僧人口诵心经,一步一步缓缓行着。
她远远望去,嗔怒禅的队伍早已离开,看不见踪影。头顶的佛光越来越亮,菩提佛的雕塑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又重新闭上眼,进入心魔幻境。
西瓜师叔依旧潇洒地坐在人皮椅子上,垂眸看着她,神色淡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着他,狠狠威胁道:“你最好别骗我,不然我打的连你妈都认不出来。”
他挑挑眉,没说话,往后懒懒地一靠,左脚搭在右脚上,一副请君随意的神情。
她咬住牙,最后横了他一眼。盘腿坐下,静心凝神,口诵心经,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闭上眼,往事在眼前不断划过。
上任三把手后,处理的桩桩件件任务和档案,刑讯处理过的个个叛徒和邪修,他们的求饶和哭诉,她的无动于衷和满脸笑意。
她当时的做法,她当时的想法……
越想越深,心头不禁颤抖,以至于浑身发颤。
不可否认,她确实在享受,享受着手握生杀权柄的豪迈感,享受踩在他们头上的畅快感。
处理柳幽幽一事时,她与莫长庚合作,强开传送阵,暗闯大衍宗,劫走了她。赶在封曜下手之前,处理了此事。
这件事有两点做得不够好,其一是闹得太大,人尽皆知,不得不把涂鸣拎出来挡枪。其二是没注意俩人的戒指,给了季子野两次机会。
不,还有其三。如果她提前看出此事,强压季子野回宗门,他是不是就不会走火入魔,修行功亏一篑。
万派招新时,她同无相魔门的韩修离合作,想要抢占生源。
后来仔细想想,效果虽然不错,却着实是一个昏招。
其一,绯闻的立意不够高,远远输给了万兽宗的两族友好合作,给了顾鼎臣嘲笑她们的机会。其二,她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圣贤儒门的报纸上。这么多年了,她居然没想到创办一份万佛宗的报纸,这件事必须提上日程。
至于王千刃一事,与谢鲲和残指的交流表明她的交际网络广泛,没问题。
她同王负剑合作,走好了第一步。
但是,当贺拔势找上她,异界来魂同天极界之人牵扯在一起时,她竟然没想到贺拔家背后的目的,她的思维还停滞在坤舆界和门派关系的层面上,不够高,没达到两界关系的层面。
她自视甚高,以至于想要独自处理此事。
如果当时直接把锅甩给明非师叔,强拉他去刑讯王千刃,或许局面会不一样。或许明非师叔可以动用他的资源,开辟出一条新的路。
所有的一切整合在一起,归结于一句话。
和光缓缓睁开眼,长舒一口气,淡淡地吐出一句话。
“我做得不够好。”
“呵。”
西瓜咧嘴一笑,倒是乐了。
“听你这么说,可真不容易。”
他不是执法堂主西瓜本人,只是和光心目中的西瓜师叔,是她心魔的化神。但是,他确是此时此刻最了解她的人。
听到她示弱认错的话语,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茫然。
在他心中,她犯了错,不是承认不会认错,也不会狡辩,而是无视一切叱骂指责,直接动手去补救那个错误。直到错误改正后,再低下头来,平静地看待这件事。
她居然会认错,天要下红雨了吧。
咔嚓,天上的乌云撕破了一个小口子,他的心,心魔的心裂开慢慢裂开一道缝隙,一丝金光透过缝隙直射进来,他不禁捂住胸口。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面无表情地道:“我有野心,我狠心,我认!不然我也不会狠招频出,不择手段地赢过那四人,坐上三把手的宝座。”
她干脆地承认,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原以为,她会先摆出一番道理,阐述野心和狠心的好处,没想到……
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拉开他。
“起开,我的!”
在他惊异的眼神中,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坐在一滩血肉上,神情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恶心和难受,而是一脸坦然的享受。
“争强好胜又如何?这是我的性格。我比他们强,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我是赢得不够光彩,那又如何?赢了就是赢了,成王败寇,扯什么瞎几把蛋。问心无愧?问心有愧又如何?木已成舟,难道我还能把它让出去?”
“不好意思,就我这争强好胜的狗屎性格,让你/妈的让!谁敢动我的位置,老娘一掌送她上西天!”
“至于当上三把手之后的事儿,我更问心无愧了。我渴望权力,我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快感,那又如何?这是我的性格,操不操蛋由我说了算,管你屁事!我就不改怎么着?”
心中的裂缝越来越大,耀眼的金光越来越亮,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他却忍不住笑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崽子,不愧是他□□出来的崽子,这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像他!
他果然没看错!
他鼓鼓掌,笑着看她。
说吧,接着说啊,就这么说下去。
撕裂这天,打破这地,摧毁这个幻境。
撕裂我的心,撕裂你的心魔,来吧,堪破我!
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得厉害,惹得她疑惑的眼神,不停地瞟着,她继续说道。
“你曾经说过,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区别,政客夺权是终极目的,政治家夺权是手段。”
“我决定顶替师兄,不是为了顶替三把手的位置,而是顶替他肩上的责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被你们一混淆,我差点都分不清。”
“手段卑鄙又怎样?随便你怎么说,我既然坐上了三把手的位置,也会做事,扛起这个责任,做出我的贡献。”
她一掌劈碎人皮椅子。
鲜血四溅,残肉淋漓。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液,轻轻地笑了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最终忍不住捂住肚子,放声大笑。
所谓心魔,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贪念。
无视没有用,它会越来越大。否认没有用,它会蹦跶得更加肆无忌惮。辩解也没有用,它会愈加得意忘形。
她要做的,是承认它,盯着它,盯到它浑身发抖。握住它,一把捏碎它!
他的心裂成两半,不断掉着碎屑,只差一点就会崩塌。
佛光直直地刺进他的体内,驱散身体里的黑雾,所过之处,尽是炙烤灼伤,他的下半身僵住,完全动不了了。
对,就是这样!
她堪破了!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乌云沉沉地压下来。
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神情,他朝她欣慰地笑笑,张开双手,大声道:“和光,最后一道坎。你堪破了心魔,看破了过去,接下来,你要怎么面对自己选择的未来?”
一道惊雷刺破天际,穿透乌云,直直冲她而去。
惊天动地,响彻行云,火光四溅。
她抬起头,凌空挥出一掌,一只手掌印劈上惊雷,竟一把劈散了这道毁天灭地的天雷。
底下,尸山白骨不断震动,混沌黑雾肆意翻滚,仿佛地面即将裂开。
他的身体摇了摇,不禁吐出一口金色的血。
她晃了晃身体,一脚插进底下,死死抓紧。
这时,乌云朝四面散开,一块巨石挡住了天光,朝她的方向迅猛而来,四下昏暗。
底下的人骨头不断地哀嚎、求救、呼喊,有的吓得怔在原地不敢动,有的吓得四散逃离。
他轻笑地看她,道:“你要怎么做?”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巨石直奔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天色越来越暗,他静静地看着,仿佛能看到巨石上古老而深沉的纹路。
巨石一压而下,天昏地暗。
咚——
它停住了。
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巨石下伸出,鲜红的血液从手指间划过,缓缓顺着手腕滴下。
“呵,我要怎么做?”
巨石一寸一寸地被抬高,血液一股一股地下流。
喀嚓——
满是血液的手上,两根圆润的指甲反折,粘结着些许血肉落下。
她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单薄的肩膀上扛住了遮天蔽日的巨石。
“天降陨石,我来扛起这天!地面撕裂,我来顶住这地!”
他后退一步,胸口涌上一股铁锈味,被他狠狠憋在喉咙里,往下咽。他笑了笑,道:“是嘛?那他们呢?”
就在这个时候,方才的四人重新幻化出现。
高师叔出现的那一刻,她神色不变。
“输了便是输了,滚你的吧。”
高师叔轻轻地笑了笑,随风飘逝。
唐不功出现的那一刻,她微蹙眉头,语气里带着些许歉意。
“你的伤,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不后悔。”
唐不功咧嘴一笑,颇有几分昆仑剑修浪荡不羁的模样,他双手握住高大的陌刀,一把扛在肩上,朝她挥挥手,随风消逝。
藏经阁师弟出现的那一刻,她沉下头,细细思索了一会,不缓不急地说道。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其次,你是技术性人才,不适合从政,不适合当三把手,藏经阁更适合你。”
藏经阁师弟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兰师叔出现的那一刻,她深深地凝视了兰师叔许久,似乎要把对方的面容深深刻进脑海里。
她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哽咽。
“师叔,这是你的选择,我不觉得我有错。但是,我觉得惨死不该是你的归宿。沧溟海的仇,我现在还无能为力。但是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会让仇人切身体会你当年的痛苦。”
兰师叔温柔地笑,娇俏地转过身,离开了。
她目视着兰师叔的背影,沉默许久。
接着,她的眼神移到他身上,平静安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现在,轮到你了。”
他退开几步,退到边缘,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明明就要消失了,他心底却颇有几分畅快感。
“最后一个问题,光啊,你问心有愧吗?”
她噗嗤笑了出来。
“问心有愧?有你妈的愧!快死的人了,还搁这和我玩文字游戏?”
一阵强风吹过,他浑身摇了摇,跺了跺脚,稳住身形。
“我就是问心无愧!”
她眨眨眼,半空中瞬间浮现底下尸骨的身影,那些在她登顶路上,被她踩在脚下的人。
他们的神情,或平淡,或愤怒,或嫉妒,或恐惧,或狰狞……
她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们一眼。
”通往权力的路上,布满了尸山血海又如何?什么做错了,做得不够好,所有的谩骂,所有的指责,全都是事后放屁!站着说话不腰疼!输了就是输了,站在这个位置上,没人会比我做得更好!”
半空中的身影随风消逝。
砰地一下。
她肩上的巨石爆炸,粉粹成灰,风一吹,如蒲公英一般,飘散在空中。
他仰起头,乌云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紧接着,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拨散乌云,一束束金色耀眼的佛光穿破乌云,穿破黑暗,朝他蜂拥而来,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大地,驱散了这片无尽的混沌。
“我无愧于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听着她的话,他浑身摇了摇,意识渐渐不清醒,眼前也模糊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在他脑海里徘徊,有些刺耳,又莫名的悦耳,让他忍不住听下去。
脚下一滑,他身体失重,跌落下去,白骨血山在他眼前一一划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却飘荡在风中,哪怕跌入深渊,他依旧听得见。
最后一句承诺,成了捅穿他的最后一柄利刃,一把插进他的胸口。
暖暖的,带着佛光的神圣和清明,净化了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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