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 出生便带着记忆的人不多,不巧的是青鲨恰好是其中一个。
他记得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的事情,十三年的人生被拉得像三十年那么长。
在这十三年的人生中, 他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儿。
很多时候, 他看着一脸傻笑的方天, 都会忍不住疑惑。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傻, 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就相信一个陌生人,甚至随便出手相助,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来到万佛宗,见到的人越来越多, 看着那些人洋溢的笑容, 听着他们不足轻重的烦恼,他才明白, 有病的人是他。
他不知道幼时的伤痕会追随一个人多久, 但是,每当他合上眼, 那些血色的过往就在眼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他出生在一个黑暗的洞穴内,仅有一点点微弱的光透进来。
洞穴的四壁常年湿润滑腻,小小的硬壳生物横着爬来爬去, 时常在他睡觉时咬上一口, 空气中弥漫中浓重的海腥味, 日日夜夜哀嚎声与哭泣声此起彼伏,从未停过。
五岁以前,他从未离开过洞穴, 他只见过母亲。
母亲早出晚归, 每日带回来的食物只有一点稀碎的海草和一小块酸臭的肉块, 两人靠着这点食物, 活过了一天又一天。
从一出生开始,母亲从未伸手碰过他。
如果喂饭时不小心接触到了,她会尖利地惨叫一声,然后狠狠地拍开他的手。那一天,他不仅没有晚饭吃,夜里还会失去唯一温暖的草垫。
她望向他的眼神,既愤恨又厌恶,其中还夹杂着某种难以理解却深入骨髓的情感。
她时常望着他头顶的鳞片出神,而后忍不住睁大眼睛,使劲摆手,退到角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情叫做恐惧。
青鲨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抱自己时,那双温暖的大手,就算是几层草垫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么暖和。
可是,那双手似乎被冰块冻着了一般,一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她的脸上浮现出古怪而畅快的笑容,接着她的手缓缓上移,掐住了他的脖子。
喉咙好像被大石头压住,难以呼吸,他只能听见她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
他快要晕过去的前一秒,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鱼头的怪物冲进来,揪住她的头发,像倒提着拖把一般,粗暴地扯走了她。
一连几天,他都没再见过她,实在饿得受不了,他慢蹭蹭地走出了蜗居五年的洞穴。
漫天的光泼下来,一时之间闪花了他的眼,扶住洞穴的石头,他才站住。
这里是深海的一个岛礁,不大,他站在高处的洞穴都能看见岛礁的边界。
岛礁包裹在一层薄薄的气泡内,里面充满空气,外边是无穷无尽的深海和虎视眈眈的鱼虾鲨蟹。
岛礁的边际上层层叠叠累积了无数洞穴,就像森林中被打碎的蜂巢一般,密密麻麻挤在一处。
岛礁内生活着许多人,有的长得和母亲一样,有的是长得和他一样的怪物。
他们看见他的那一刻,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微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接着脊背又弯曲下去,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继续手头的事儿。
一个鲨鱼头的海族走来,把他带到岛礁的边缘,指着气泡外的一滩破布,大笑着说那是他母亲。
那块水域是浅浅的粉色,与四周的海水颜色决然不同。
红色的碎屑在水流中上下起伏,几十只一脸餍足的鱼虾挑衅地盯住他,接着冲进粉色的水域内,撕碎了那块破布。
五岁以前,他只见过母亲。
五岁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
鲨鱼头在他脚上戴上沉重的镣铐,然后把他扔进人群中,吩咐他们看好自己。
脱离洞穴,进入群居的族群后,他学会的第一个规则叫阶级。
那些长相奇异的海族是主人,同他一样戴着镣铐的人族或混血是奴隶。
当奴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儿,因为他永远也分不清主人们的心思。主人们笑脸盈盈地讽刺完他的长相,乐得捧腹大笑,可是转身间那鞭子又落到了他背上、头顶。
他时常怀疑,到底是哪里惹主人不开心了。
白天,他跟在奴隶群中,听主人的吩咐,建房子、活泥土、敲蚌壳、挖珍珠等,各种事儿都干过。
晚上,混血小孩子们同女人们睡在一个大洞穴里。
小孩子们睡得很快,可是女人们总是躲进洞穴最角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恐惧地紧紧盯住门口。
不久,一只只长相奇异的海族醉醺醺地走进来,拖走一个、又一个女人,就像那一晚拖走母亲一样。
夜里,除了潺潺的海流声,还有沉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哀鸣声、痛骂声、呵斥声、闷哼声……
每日每夜,他伴着这样的声音入睡。
每天都有人消失,时不时又有没见过的人加入奴隶的队伍。
新加入的人痛骂痛哭,寻死觅活,青鲨看不懂她们在难过什么。
被打得比她们惨的人多了去了,就连他受过的伤也比她们重、比她们多,她们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加入的人眼里的光芒渐渐消失,神色变得麻木,痛打呵斥也不再激发他们的情绪,他们逐渐变得同老成员一样。
五年的奴隶生涯中,青鲨印象最深刻的是同他睡在一起的红发小孩。
有一天,红发小孩醒来后,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
红发小孩的眼里又重新焕发出光芒,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听不懂的话,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这是不对的”。
红发小孩比以前偷懒了不少,挨鞭子的次数更频繁了,哀嚎的声音更响了,每一夜看着被拖走的女人时,他还会冲上去叫嚣,紧接着被海族狠狠收拾一顿。
无人的时候,红发小孩就会拉扯着他,给他讲故事。
故事的另一头,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有一个众生平等的世界,有一个没有海族的世界,有一个不用每日干活,就算出错了、也不会挨打的世界……
红发小孩用很长的时间,用很多很多句话,给他描绘了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他听不懂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假的,但是,他很喜欢。
这个故事很长、很美好,青鲨把它藏在内里最深处,每夜枕着这个故事睡觉,希望闭眼后能梦见它。
一天,红发小孩告诉他,他要逃走,他要游上去,去陆地,去人族生活的地方。
可是,海水平面以上是什么地方?陆地是什么?
岛礁的上面是海水,海水上面不还是海水吗?
人族不就生活在这里吗?
红发小孩逃走那天,青鲨看着他离开,他回头一笑,大喊一声,“不自由,毋宁死。”接着,深吸一口气又闭上,穿过透明的气泡,双手迟钝地向上游去。
他没有游多远,四处的鱼虾像闻见了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一口一口咬上他的身体。
他不住地挣扎,却怎么挣脱不开,只能闭眼上痛苦地哀嚎,嘴里吐出大量气泡。
最后他缓慢地睁开眼,向明亮的水面伸出手,眼里失去了光。
青鲨眼睁睁地看着红发小孩被分食干净,那片水域染成了浓重的红色,许久过后,鱼虾一只只离开,红色慢慢变淡,变成粉色,同母亲一样。
母亲大概也是这么被吃掉的,青鲨想。
那么大一个人,只剩下点点的碎屑,和一块起起伏伏的破布。
青鲨待在红发小孩的尸体前,坐了几天几夜,一直在苦苦思索着红发小孩同自己说的话,以及那个美好得不真实的世界,他强迫自己必须记住它。
鱼头海族赶来时,连那块破布都消失在无尽的海流中,不剩下一丝痕迹。
面对鱼头海族,青鲨张开嘴,指着鱼虾,指着红发小孩消失的水域,说了他对它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是它们吃我们,而不是我们吃它们呢?”
鱼头海族勃然大怒,青鲨受到了最严重的一次伤,连头上的鳞片也被硬生生地拔了个干净。
头上传来撕扯的痛楚时,他没有嚎叫,只是直直地盯住鱼头海族的鳞片,思考着,为什么是它拔我的鳞片,而不是我拔它的鳞片呢?
青鲨想了许久,直到那一天到来。
人族修士冲进岛礁,一个个杀了原本是主人的海族。
那一日,整片海域染成了血色,岛礁的尸体从左面连到右面。
同他一样的混血小孩眨眼看着这一切,茫然无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而那些年龄大的人族、那些女人的眼里重新迸放出闪耀的光芒,哭天抢地地跪倒成一片,而后互相缠着手站起来,向人族修士连连道谢。
青鲨站在原地,登时想起了一句话。
为什么是它们吃我们,而不是我们吃它们呢?
于是,他找到那日拔它鳞片的鱼头海族,看着它倒在地上抽搐,他拿起主人的鞭子,像它鞭笞他一样,一遍遍回敬给它。
像它拔他鳞片一样,他也一片片拔掉了它的鳞片,撕开鳞片的那一瞬,他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
像鱼虾分食掉红发小孩一样,他也一口口咬伤鱼头海族的肉块,听着它痛苦地哀嚎,直到吃不下,才举起刀,一把砍碎它的头。
人族修士把岛礁里的所有人送上岸,女人们送回自己的家,像青鲨一样的送进了滨海城的慈幼局。
踏进滨海城的那一刻,青鲨才恍然知道,红发小孩说的都是对的,那个美好的不真实的世界都是真的。
他不用再对海族弯弓屈膝,就算做错了事,也不会再有鞭子落在他头上,不用再每夜每夜枕着喘息声和哀嚎声入睡。
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可以做不同的事,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但是,在慈幼局,青鲨看到了许多同他一样的混血怪物。
他才知道,哪怕是幼年如此不幸的他,在这些混血怪物中,也是极其幸运的。
滨海城外、沧溟海下,还有无数被奴隶的人族,还有无数同他一样被歧视憎恶的混血怪物。
他被救了上来,慈幼局里的孩子被救了上来。
可是,那些人可能终生都被囚禁在海底,被奴隶、被压迫,被鞭笞、被啃食……
无数出生在海底的人海混血,同当时无知愚蠢的他一样,把那一切当做习以为常,把被压迫奴隶当做理所应当,把痛骂鞭笞当做家常便饭……
青鲨想,他想像红发小孩一样,告诉他们那是不正常的!
他想像人族修士一样,杀光所有海族,告诉他们怎么把受到的痛楚回敬过去。
他想,多杀一个海族,就少一个被拖走的女人,这世上就少一个像他一个受苦的混血怪物。
于是,他放弃了无相魔门,毅然决然地投进了万佛宗。
魔道天骄又如何?证道飞升又如何?
杀光所有海族才是他应走的道路,这一路上,哪怕荆棘遍地,哪怕无人理解,哪怕万人唾骂,他也会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底。
嗔怒禅的入峰试炼中,和光师叔挥手间,海族灰飞烟灭。
青鲨本以为,她理解他,她会教他更高深更厉害的招式。
没想到她又一甩袖,那些倒下的海族又一个个站起来,尸骨残肉又重新凝合在一起,朝滨海城前去。
青鲨冷吸一口气,提剑准备上前时,她扯住他的袖子,朝他摇摇头。
“没用,杀不光。”
他看着她淡然平静的脸庞,咬紧后槽牙,争辩道:“难道就这么任它们侵入滨海城,掠走更多同族,生下更多同我一般的怪物吗?”
她说:“所谓种族,不管是人族还是海族,抑或是妖族、天魔,都像野草一般,大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青鲨甩开她的手,怒瞪着她。
“我知道,还用你说,至少……至少杀死一个是一个。”
她转头,嘲笑地瞥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
“肤浅。”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用力地打掉她的手指头。
“肤浅又怎样,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她倏地笑了,一阵海风拂过她白玉的脸庞,吹散丝丝秀发,她的声音回荡在风中。
“小子,听过丁亥犁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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