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谶比和光等人早出发, 三日前便摇着木舟去了。
越往湖心去,雾气越重,三尺外不见人影, 与他一同出发的代表们早就不知踪影。
掐算着时间, 应是白日, 天色却越发昏暗。木桨摇出一层层涟漪, 每前进十层, 天色就暗上一层,白雾仿佛被阴影笼罩着变得浑浊了。
无谶猜测, 他许是进了扶桑树的阴影里, 才有这等渐变式的昏暗。
快到了。
某一刹那,仿佛驶过一层透明的结界一般,雾气倏地散了,扶桑树的全貌哗然冲进视野,无谶怔住了。
粗根巨枝层层叠叠堆在天空, 结成细密的深绿色巨网, 遮天蔽日, 几乎没漏下一缕阳光, 以至于无法看清扶桑树原本的颜色。
笃——
船头磕在岸上,往后推了些,木舟一踉跄, 才唤回无谶的神。
无谶低头一看地面, 又惊住了。
湖心岛的地面不是种植树木所需的土壤,也不是堡垒般坚硬的铜墙铁壁, 而是疏狂界修士手背上的那些黑色符文。
一个个细小的符文堆在地面, 一层层叠高, 一个个摇晃甩动。
阵法吗?他没法确定, 诸天万界的典籍从未记载过这样的阵法。
他犹疑了一刻,抬起右脚,试探着点了点湖心岛的地面。脚掌还没踏下去,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世间万物的定理规则被挤压扭曲,那种怪异得难以直接描述的偏差感。
他曾经体会过,渡劫期修士撕破虚空之时,漩涡裂缝里溢出的便是这样的气息。
还没想好,湖心岛的地面像磁铁一般把脚吸到地面,踏踏实实踩上去的那一刻,仿佛一脚踩进虚空,原来里面是这样的感觉。
天道法则,他心头涌上这四个字。
无谶才化神期,连天道法则的边都没摸到过,但此时他无比肯定,湖心岛以天道法则为基础筑成。
吱扭、吱扭,悬挂在腰间的龟壳颤了颤,无谶没有在意,只把它系得紧了些。
他抬步走上湖心岛,另一只脚刚踏上去,浑身就像踩空了台阶一般,往下坠了坠。他心头陡然漏了一拍,仔细一想,地面又没陷阱小洞,怎会坠下去?
他低头去看,黑色符文沿着脚底爬了上来,一圈圈盖住脚,最终停在脚腕周围。
他陷进黑色符文里,似水又不是水,没有濡湿,只有冰冷的感觉穿透皮肤,直直刺进骨髓深处。想不通,只能归结为天道法则。
有了黑色符文的束缚,无谶走得更艰难了,他一脚深一脚浅,往岛中央走去。
天问碑就在前方。
岛上除了地面的黑色符文,别无他物,完全无法从外界判断方向。修士心中特有的那种方位感,也被莫名的气息迷惑曲解。
没走多久,他就丧失方向。
无谶站定,发现不同地方的黑色符文若有不同,疏狂界修士或许是通过符文判断位置,然他不懂符文,无法据此判断。
于是他解下龟壳和铜钱,打算卜算。岛上的卜算特别困难,算只算得了一步,无奈之下,他只能慢慢前进。
“道道友——”
侧后方冷不丁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无谶顿住,缓缓扭头看去,仿佛穿过数万年的时间和千里万里的空间,才看清那个人。可定睛一看,说话那人离他又不足十步。
他们明明同等高度,那人却像被淹没了一大截,无谶感觉自己居高临下俯视那人。
无数怪异的黑色符文,在他们俩之间流淌成时空长河。
那代表艰难地走过来,无谶才发现,黑色符文已经爬上那人的膝盖。那人也发现了无谶脚腕的黑色符文,神情流露羡慕。
两人探讨了一会儿黑色符文高低不同的原因,得不出明确的结论,只知符文越多,行走越为困难。
无谶拿出一根细线,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一头系在那代表手腕,牵引着往岛中央去。
扶桑树繁茂的枝叶间偶尔泻下天光,在地面打出形状不一的光斑。两人自光斑里走过,不仅没感到阳光的温暖,被黑色符文覆盖的身体愈加衬托得寒凉刺骨。
一路无言。
满眼皆是重复繁杂的黑色符文。
在孤廖死寂的氛围下,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缓缓浮上心头,咕噜咕噜冒着泡,无谶压不下去,在细碎反光的泡沫中,一一重审往日的道途。
就像踏进无尽漫长的虚空之中,他无法控制自己,化作呆滞反省的行尸走肉。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冒出许多人,和那代表出现时一样,明明就在近处,他们之间却隔着千万时空,非得走进那个领域,才能看清地上的人。
他们都盘腿坐着,眼睛闭着。
无谶恍恍惚惚地越过他们,往前走去,手里的龟壳颤得越发厉害。
就在这个时候,枝叶豁出一个大洞,上方骤然钉下一柱天光,直直定在无谶身前,逼停了他。
哗——
金光拔地而起,逆着这一柱天光,把白色的柱子推了上去。
金色的、半透明的墙壁,其上流动着无数白色符文,天道威严赫赫降下。
那代表吓得跌了下去。
无谶也失神地松开细线,久久注视天问碑,回不过神来。他仿佛被扔进虚空里,面对无尽的荒凉,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咔嚓——
龟壳裂出一道细缝,刺耳的声音及时唤醒他。
紧接着铜钟般的警告声激荡在耳畔,振聋发聩。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这便是天问碑。
传说登载着“天地万象之理,存亡兴废之端,贤凶善恶之报,神奇鬼怪之说”的天碑。
喉咙吞咽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庄严感。
无谶偏头看去,就见一疏狂界修士斜躺在天问碑下,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提壶灌酒。
那疏狂界修士注意到他的视线,斜眼瞥了他一下,又懒懒地收回眼神,换了个姿势,继续喝酒。
旁侧一参悟的代表睁开眼,低声提醒道:“那是天问碑的守墓人——迟迦陵。”代表提醒完,忙不迭闭上眼睛,又沉浸在思绪中。
无谶也学着那些人的模样,撩开衣袍,一下子盘腿坐下,闭紧眼睛,按下心底的悸动,回顾起一路走来的念头,琢磨天问碑的黑色符文。
一日后,湖心岛岸边。
天极界修士的异样引起了众代表的注意,诸天万界的代表都是元婴期以上修为,前往异界执行跨界任务的鲜有金丹期以下修士。
天极界派了个这么个筑基期的弱鸡来,众人本就多看了一眼,如今临到湖心岛,他突发的异样更是使众人深想起来。
天极界到底想干嘛?这筑基期修士有何不同?
众人正要盘问,此时异变陡生。
湖心岛就在前方,所有人感到一股向下的吸力,若鹿的白云也不受控制地坠了下去,底下的众代表也惊慌失措起来。
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这么坠下去,恐怕会掉进湖里。
和光灵机一动,大力挥动蛟筋,把众人连带着抛向岛上。累赘少了,若鹿临时拉了她一把,紧急之下也把她扯到岸上。
话说这一鞭子甩下去,众人以为会跌倒在地,却不同程度地陷进黑色符文里。
黑色符文一圈圈爬上众人的身体,最低的爬到了膝盖,最高的已经漫过胸膛。百多个人里,总有那么几个上涨得差不多的,明明符文爬上身体的高度只差毫厘,众人心里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其中的刻度偏差。
众人面露惶恐,慌乱得拍着符文。
和光悬在半空时,还看好戏般地笑了几声,等她坠下去之后,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黑色符文漫过了她的头顶。
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来,直直看着她。
他们淌在湖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沉入湖底的她。
若鹿是唯一飘在半空的人,他颤着声音问她,“和光道友,你没事吧?”
和光难以形容这种感觉,被漫长的时空、被无尽的虚空浸透的感觉,胸膛里都在哒哒哒滴着黑水。被厌恶、被排斥的气息,席卷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庆幸的是这股气息只给她淡淡的不适感,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刺破死寂,众人又看了过去。
那筑基期修士跪在地上,双手环抱脑袋,面色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黑色符文像是无数蚂蚁黑虫,争先恐后地往上爬,爬满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他同和光一样,也被黑色符文吞没了,不同的是黑色符文带给他烙印一般的痛楚。
众代表窃窃私语起来。
“那家伙怎么这样?好像被诅咒了一般。”
“大家伙都没事,就他这样,是不是那家伙有问题。”
和郁轻轻笑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众人都能听见,“莫不是坏事做多了,糟了天谴。”说话之间,他往和光那儿瞥上一瞥。
天极界的化神期长老面色变了变,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觑了众人一眼,又只吐出三个字,“回去吧。”
贺拔恕紧皱眉头,“可是家主的任务”
“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地上蜷缩的一团里抬起满是黑纹的手,颤颤悠悠地搭在化神期长老身上,“带我去天问碑。”
那筑基期修士猛然抬头,连眼珠子里都爬满了黑色符文,眼神却坚定得很。
化神期长老拗不过,只得背起他。
由若鹿带路,众人又朝天问碑行去。
和光起初跟在若鹿身旁,不知不觉落在了队尾。她走得极为困难,地面的黑色符文仿佛浑浊的泥浆,每一步踏下,很难再抬起来。
她望着众人的背影,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行越远。
后来,连抬头都极为艰难。
她低下头去,垂眸凝视缓缓流动的黑色符文。晦涩深奥的符文扭曲盘旋,挤在一起,填满整个地面,地面仿佛变作黑色的镜子。
透过密不见光的黑镜,她看到自己紧皱的一张脸。
紧接着,黑镜深处扑来一股吸力,扯住她的脑袋往镜子里拉。她反抗不住,就这么头朝下跌了下去。
天旋地转。
穿过黑镜的那一刻,世界换了个模样。
骷髅人骨堆成的高山巨岭,山尖驾着一血肉筑成的宝座。
利剑般的视线从宝座上射来,她定睛一看,看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脸——西瓜师叔
西瓜师叔懒懒地坐在宝座上,一手斜支着下巴,垂眸看向她,咧起嘴角笑了笑。
“又进来了?”
和光猛然回过神来,这儿是心魔幻境,她又进了心魔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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