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篝火熊熊的城池, 掠过喧闹热情的众人,白云从染红得像晚霞般的夜空向黑茫茫的天际线驶去。
喧哗嘈杂的声音远远抛在后边, 蔚蓝色的海平面冲入眼帘。
宁非天端坐在白云前方,面无表情,瞧不出思绪。和光觉得白云飞得比往日更急些。
“到了。”他的嗓音夹杂些许熏人的嘶哑,身上却无一点酒气。
白云飞越雾蒙蒙的碧湖,随着滚滚波涛一起扑上海岸。
天魔动乱人为改变地形,满溢灵气的湖水流入下游的山谷,普通的海水填进碧湖。由此几十万年来巍然不动的碧湖有了潮起潮落。
海水漫过木舟, 淹过沙滩, 浸没围栏,冲断墙壁,淌入宁非天的院落。
茅草屋的顶掀翻了, 简陋的家具东歪西倒,本就潦倒的屋舍, 此时愈加落魄。
和光记得,这是宁非天花了大半辈子的钱, 巨资买下的湖景房。她偷偷瞄向他,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崩溃的神情。
他只是笑笑, “得, 变海景房了。”
海水淹没的院落, 树木大多被盐分毁了, 仅剩一颗围了防护阵法的梅花树, 依旧挺立在海水之上。
梅花树残留几瓣花, 白云俯冲过去, 那几瓣花也落入海面, 随潮水退去。
宁非天惋惜地啧了一声, “可惜!本想酿梅花酒。”他又笑笑,“没办法,用阵法催熟吧。”
和光笑道:“专程来这一趟,就为酿酒?”
“不全是,顺便找你拿佛阵。”
七日前,和光提出一个交易,坤舆界用催生佛力的阵法换取疏狂界关于异界来魂的隐秘。
当时,他说他七日后来拿。
今夜,恰好是七天。
白云着陆。
宁非天取出两张石凳,立在梅树下。两人盘腿,对面而坐。
他拍出一掌,手腕的阵法顿时印在树干。
最后半片花瓣抖落,枝条生出千万嫩芽,一瞬之间舒展开来。随着哗哗水声,海潮又漫上来,浸过大半石凳。
“那日,我说过,我们能看见天道。和光,你觉得天道是什么?”
宁非天的视线看过来,脸上的情绪全部沉淀下去,连眼神也没有一点光芒,叫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和光采取一个比较保守的说法,“万物起始的规则。”
“太空洞,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嫌弃地摇头,“这么说吧,修士们接触天道最深的那些节点,各个修为层的进阶、渡劫以及飞升。但这些都是天道的作用,准确来说是天道出现最频繁的节点,不能定义天道。”
和光问道:“那么天道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他一脸坦然,直言吐出这三个字。
“你逗我呢?疏狂界修士都会运用天道法则,自诩最了解天道,还不知道这个?”
“运用天道法则,不代表了解天道。或许真正了解的只有天枢阁的那位。”他停顿一下,竖起食指。
“和【世界的终极】有关?”
“谁知道。”他耸耸肩,“总之,目前已知的事实是天道最看重修士的进阶,疏狂界的学者总结为八个字,‘天下为公,修行为要‘。”
梅树的夏季到了,丛丛繁茂的密叶铺展开来,投下深深的阴影,罩住两人。
“修行为要,我明白。按照你说的角度,天道确实在催促生灵进阶飞升。不过天道依旧设下层层关卡,心魔渡劫等难关,不让我们轻易飞升。”
“说反了,这是天道的筛选机制,保证飞升的是最厉害最顶尖的那批修士。每个界域的资源都有限,无法让每个生灵飞升。天运也如此,眷顾最有天资、最为勤奋的修士,从侧面帮助他们飞升。这么一来,飞升的才能保证是修为最高、实力最强、心性最好的那批修士。”
和光点头,接受那番说辞,“’天下为公‘呢?”
“你知道几十万年来诸天万界飞升的人数吗?”
她摇头,“坤舆界的资料大多遗失在三万年前的天魔大战,就算有,顶多记录自界和交流频密的几个界域,触角没法延伸到万界。有余力记录且坚持下来的,恐怕只有一直矗立顶端的大界,比如你们和不周界。”
“不周界尚且不提,那群秃驴闭关自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诸天万界,飞升修士最多的是疏狂界,其中有天道法则的助力。”他抬起手掌,指了指手心手背的黑色纹路,“疏狂界人人修行天道法则,不修它道。”
“至于其他界域,总体来说飞升数量随排名减少。天曜大战的排名,又能拿到相应的轮回名额,这些因素都成正相关,理论上没错。”
和光点点头,“可以理解,毕竟天曜大战的排名也是界域实力的证明。”
他眯起眼睛,“不过,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影响因素——天下为公。低阶界域,修行资源总是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中,世代承袭的王朝和家族,甚至界主也不少见。大多数修士没有向上修行的通道,哪怕天资卓绝远超同辈的天才们,也败在残酷的现实面前。”
“高阶界域,尤其是前二十的界域,没有一个界主。就算多数资源集中在顶尖门派手里,总会漏出一部分,留给其他人。这里有一条向上的通道,出生平凡的人们可以凭借天份或努力,挤进前列,直至飞升。即使在等级秩序最森严的天极界,那儿的世家大族排名也不断轮换,没有家族永远屹立于最高峰,出身贫贱的散修也能加入家族。”
“社会的不平衡,还会叠加造成更大的影响。在低阶界域,位于底端的修士们,他们看不到飞升的希望。不断下降的界域排名,不断减少的轮回名额,更是使这种想法剧增。对于他们来说,修行升阶的唯一目的是踩在其他人身上,为权为财为色,为俗世的种种欲望,唯独不为飞升。”
他折下一根枝条,立在海面。
“在我们眼里,天道是一根轴。遵循法则的疏狂界,天道笔直地立着。排名靠后的界域,天道偏移得越厉害。”他的指尖按住枝条,使它倾斜。
“尤其是那些’天下不公,修行不重‘的界域”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用指尖压倒枝条。
几个月前,也是在这儿,宁非天说坤舆界的天道太偏。湖心岛上各个代表身上的黑色纹路程度,更是证明这点。
可是,坤舆界也是位列第十的大界。两万年前打赢天魔大战之后,七权致力于凡人和修士的平等,公开多数修行功法,尽力让每个凡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尽力让每个修士都能以平等的机会修行
若是“天下为公、修行为要”,按照这个说法,岂不是说坤舆界两万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难不成坤舆界连奴隶遍地的天极界都不如?
和光压下心底的不适,刚想委婉地询问,又想到宁非天不喜欢拐弯子,于是直接问了出来。
他倏地笑出来,“我说你怎么像喝了醋一样拧着脸,原来顾虑这个,坤舆界的情况有些不同。”
她咳了咳,平复心绪,问道:“说了这么久,天道和异界来魂有什么关系?”
“嗔怒禅的性子都这么急?慢慢来。据疏狂界所知,异界来魂会吸取周围人的天运。天道的筛选机制,眷顾天资卓绝和日日不辍的修士,把天运加之他们,使得最多数人飞升。这一点来看,两者恰好相反。”
他使眼神示意她往下看,指尖按在枝条顶端,把它立正。“天道竖直,这是疏狂界,没有异界来魂。”枝条慢慢往下倾斜,“界域排名越后,天道越歪。”
“天道歪斜的区间,就是异界来魂进入的裂缝。”
一瞬之间,梅树的叶子黄了。
她似乎接触到不得了的秘密,过往的疑惑豁然开朗。
宁非天还没有停,“‘天下为公,修行为要’确实是个极大的影响因素,不过坤舆界有些不同。据天枢阁观察,坤舆界的天道歪斜主要因为魔气。魔气存世,魔修飞升,不容于天道,你们逆天而行,才导致天道歪斜。至于异界来魂,你们有没有考虑到另一个方面?”
“什么方面?”和光好过了些。
“坤舆界公正的社会、向上的通道,也许是坤舆界吸引异界来魂的原因。其他界域资源和权力竖起铜墙铁壁,相比之下坤舆界更容易往上爬。我们本土灵魂只能在本界进阶,而异界来魂没有这个限制。公平公正、道法公开的坤舆界,对异界来魂而言,不啻于门户大开的洞天福地。”
“正是由于这样,坤舆界不止有天道倾斜的异界来魂,很可能诸天万界的异界来魂都蜂拥而至。”
和光感觉心脏被紧紧掐住,喉咙干涩,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不对,坤舆界每人都有户籍,异界来魂没这么容易等等,鬼樊楼,邪修不在掌控之中。其他界域的异界来魂若是前往鬼樊楼,完全神不知鬼不觉,涅槃楼的大本营就在鬼樊楼
和光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师兄就在鬼樊楼执行任务。心魔好得差不多,却迟迟没召回来。什么任务值得豁出一个堂主候选人?西瓜师叔不蠢,难道
这个猜测是真的?
整个诸天万界的异界来魂都在涌向坤舆界?
枯黄的叶子纷纷落下,被潮水裹挟着退去,沉入海下。
和光消化所有的话,嘶哑着声音问道:“原因呢?这一切都是根据事实推测出来的规律,以及在规律之上猜测的原因。自始至终没有内里的原因。”
“不知道。”他依旧一脸坦然。
“你”
“想要知道原因,必须弄清天道。我们不知道天道,只知道运用天道法则。如你所说,这一切确实是推测,但天枢阁几十万年来的积累和底蕴能够确保推测的准确性。”
和光长长地舒了口气,接受这个说法,又问道:“不周界呢?不周界没有异界来魂,刚才的天道推测又排出不周界,这是为何?不周界全民修佛,难不成天道也竖直?”
“不。”他的面色陡地严肃,似乎想到极为不好的事情一般,深深吸气。
就在这个时候,纷纷细雪飘落。梅树的冬季到了。雪花落在枝条,压着它往下沉。猛地一个大浪扑来,淹入水底。
“不周界的天道是横的。”
“什么意思?”和光不懂,不周界的天道倾斜到极点?这又和刚才的推测不一样。
“有史以来,不周界始终位列第一,占据最多的轮回名额。这么多次天曜大战过后,他们有无数次机会要求更多的轮回名额,但他们没要。不周界的灵魂数量保持恒定几十万年,没有一个新灵魂进去。”
枝条慢慢浮上来,堆上粒粒细雪,又缓缓下沉。
潮水的声音近了。
哗、哗
和光的心打起抖来,似乎随时可能同这根枝条一起沉没。
宁非天垂下眸子,“天枢阁猜测,几十万年来,不周界没有灵魂进去,也没有灵魂出来。”
竖直的天道,灵魂笔直简单地飞升。横卧的天道,没有新灵魂进,没有灵魂能出
轰——
潮水涌来,枝条彻底沉没。
冬季的寒意侵袭全身,连小指都在发颤。
和光猛然睁大眼睛,从喉咙间挤出一句话,“你是说,不周界没有飞升?”
“我没法肯定,这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连可靠的推演都没有。真相,或许只有天枢阁的那位知道。”
那位艮目。
和光记得,艮目曾说他不信不周界,不放心把【世界的终极】交给不周界。不周界肯定知道真相,不周界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闭上眼睛,回顾这番对话,在宁非天的每句话、每个细微的表情动作刻入心底。
许久过后,她才睁眼,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她拿出佛阵的卷轴,递过去。宁非天刚要取走卷轴,她突然握紧,两人就这么僵持住。
他抬眸看来,面露不解。
和光问道:“疏狂界向来修行天道法则,添加佛力,天道岂不是要歪斜?”
他笑笑,“没办法,算是代价吧。安逸几十万年,当头一棒打来,想要重新站稳,总得付出点代价。”
和光松手,缓缓递去卷轴。
扑通——
一个雪团骤然落下,砸入海面。又几道落雪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清淡的香味徐徐飘来。
和光抬头一看。
腊梅破雪而出,朵朵艳丽的花瓣点缀在洁白的雪面。
“酿好了。”
宁非天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偏头看去。猝不及防之时,强风猛地刮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
漫天的白雪,漫天的红梅。
纷纷洒洒,扬落在两人之间。他的脸藏在后边,不甚明晰。
一直酒杯穿过白雪和红梅,伸到她面前。
“来。”
酒香四溢。
和光顿了顿,没接,“宁兄,你是疏狂界的人,应晓得酒节的含义”
他啧了一声,“特意催了一年的梅树,不给我面子,怎么着也得给老树面子。管他那劳什子的酒节,喝了!”
白雪坠下,红梅落尽。
他的脸露了出来,还是那般张扬的笑容,恣意又纵情。
和光笑笑,伸手去接。
指尖刚触到杯缘,最后一瓣梅花恰巧落入酒中。
一道轮回,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清甜的口感,直入心腑,回味无穷。
不愧她们特地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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