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寒来暑往。
不知不觉,时故来到四墟大陆已经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足够让人意识到一些事情。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那个蜘蛛客栈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有了袁恒的加入,一行人不再为了赶路而走山道,日子也就舒坦了许多,至少晚上不再需要再住在坚硬的山洞和漏风的破庙。
坐在又一个城镇的客栈门口,时故抬头仰望着夜空。
他手上拿了个小小的泥人,是方才郁詹从一个熊孩子手里抢过来的,其上石猴的形象惟妙惟肖,一跟细长的棍子捏在它的手中,仿佛在隔空打什么人。
这个世界……也有孙悟空吗?
看着泥人,时故愣愣地想。
时故知道的神话人物少得可怜,孙悟空算是其中一个,但于他而言,发现两个世界有所关联,却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无意识地戳了戳泥人手中的细棍,硬硬的,有点疼。
[会疼的话,就说明不是梦哦。]
脑海中,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响起。
这是他妈妈的声音。
可如果不是梦的话,他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轻松。
没有高伏的电击,也不用被人绑在台上,做各种各样的数据分析。
时故垂眸,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过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说,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那个时候,时故觉得他是错的,因而歇斯底里,因而拼命抗争。
可渐渐的,他放弃了。
从抵抗,到挣扎,到沉默,到顺从,最后到默认。
这个过程,时故不记得用了多久。
他只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镜中的自己稚气依旧,可那双眼睛,却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药不够这件事情,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意识到的。
可那时候的时故从来没有想过,人活着,是要为未来考虑的。
所以,他没有试图寻药。
可是现在,他好像稍稍……明白了一点。
“孙悟空。”
看着手上的泥人,时故轻声开口。
“你是我见过最自由的猴子。”
时故的声音并不低沉,但也说不上清亮,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温润舒服,带着些许的软糯。
此时此刻,这软糯中又多了丝羡慕:“我也想做一只自由的猴子。”
……
为了防止景安逃走,袁恒派了不少弟子守在他的房间门外,甚至还将自己的屋子安排在了景安对面。
然而,总有一些人是他防不住的。
夜晚寂静如水,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站在了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之间。
门口的弟子昏睡得悄无声息,来人轻轻扶住了他们的后脑勺,避免了几人以头抢地的危机,推门踏进了景安的房间。
禁制和警报在此人面前恍若无物,他慢悠悠走着,竹制的地板也无法让他发出哪怕一点点的脚步之声,咋一看就像个夜间出行的鬼魅,无声无息。
屋内,景安闭着眼,正在打坐。
一圈又一圈的锁链挂在他的身上,露出的手腕和颈侧苍白而又消瘦,其上,几道禁制在黑暗中隐隐发光,封住了他所有灵力。
“您是……大夫?”
略带犹豫的声音在屋内轻轻响起。
景安一惊,猛地睁开了眼。
月光自窗外洒入,不偏不倚地落在时故白皙的侧颜之上,勾勒出精致清晰的下颌。
柔和的月光让他比平时看上去还要人畜无害,略有些秀气的脸上带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可偏生一双眼睛极黑极深,让人探不到尽头。
看清来人以后,景安温润的面孔染上一丝意外。
景安对这位长老有些印象的,毕竟时故的长相相比常人而言实在有些扎眼,但要说多深的印象,那倒也颇为有限,只依稀记得这人总是躲在人群后方,不吵不闹,像个误入的吉祥物。
除此之外,他大多数了解都是来自于被抓之后门口沧云宗弟子们的闲聊,不过聊天内容基本都是“懦弱”、“废物”相关。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半夜过来找他?
景安有些奇怪,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并没有出声质问,而是温和道:“略有涉猎,但算不上精通。”
时故点点头,却沉默了。
景安没有催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挡,正如时故此刻的心情,沉闷不定。
良久良久,久到景安已经闭上了眼,继续安静打坐恢复精力的时候,时故才再次开口。
他声音很小很轻,像一头拼命寻找回家道路的小兽,充满了迷茫与无助。
他说:“我的药……快吃完了……”
景安睁开眼。
夜光照在他温润苍白的面颊之上,他看着眼前的人族小长老,想到了曾经的景秀。
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无助,一样的迷茫。
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你生病了吗?”
时故抿嘴,默认。
“那你是想找我治病?”景安低声问道。
时故顿了顿。
看得出他有些许的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这似乎是个对他来说很难抉择的问题,秀气的眉头难得蹙紧,久久未定。
但最终,他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让景安有些意外。
时故也不解释,只轻声道:“你会配药吗?”
景安明白了。
“你想让我给你配一样的药?”
时故点点头。
黑暗中,景安对上了时故的视线。
良久,景安笑了笑。
他身上还带着伤,笑起来有种苍白的病态:“小长老,你知不知道,我是妖族。”
当然知道。
时故并不是太明白景安为何会这样问,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景安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遇到这么单纯的人了。
难怪沧云宗的弟子会在背后非议,这样的人,着实不适合做个长老。
算了。
这小长老挺可爱的,帮他一回,也算是自己临死前最后做次善事。
摇了摇头,景安温声道:“你有带药过来吗?”
这就是会配的意思了。
时故眼睛一亮。
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帕,时故小心翼翼地将其递到景安手里,看得出来他很珍惜这药,连带着递药的动作都充满了不舍,一边递,一边还抿了抿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景安被他这个样子逗得笑出了声。
展开手帕,里面是两片小小的药片。
“这药……”
一开始,景安还没太在意,他虽嘴上谦虚,但于医术这一领域却也算是胸有成竹,这世上能让他配不出的药还真没几个。
然而刚一拿到药片,他就有些惊异了。
看着景安的反应,时故下意识捏住了衣角。
“时公子,可否借在下灵力一用?”
景安忽然道。
“一点就可,我周身灵力被完全封锁,无法用神识细查这药物的成分。”
闻言,时故立刻给他输送了灵力。
“时公子,你可真是……”
景安失笑,时故疑惑地看着他。
景安却没再答话,认真地用神识探查起药片的组成。
片刻后,他眉头皱起。
“能配吗?”时故忍不住道。
“时公子,恕在下多嘴,这药,你是从何而来?”
时故一顿。
“吱呀”一声轻声,却是屋外的一阵微风,吹闭了敞开的窗户。
屋内瞬间一片漆黑。
而在窗户关上前的一瞬间,景安分明看见了时故脸上一闪而过的滞涩。
几乎是立刻,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多嘴,正要找补之际,时故却开口了。
声音很低,有些僵硬,细听之下还有一丝冰冷:“偷的。”
景安一愣。
识趣地不再多问,景安将话题再次引了回去:“此药着实奇妙,非常抱歉,我配不出与它一模一样的。”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当亲耳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时故还是僵了僵。
但下一刻,景安却语调一转:“但若只是炼出与其功效类似的药丸,却是可以一试。”
景安说着,忍不住多看了时故一眼。
这药乃是精神类药物,极为罕见,这个人族长老是如何得来的?又为什么会需要这种药?
莫非是走火入魔?
景安看看时故,又觉得不像。
时故并没有注意到景安的打量,听到能配的回答,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需要什么材料吗?”时故问道。
“具体材料我需要再研究研究才能告诉你,届时我会写个药方,你直接来拿就好。”
“谢谢你。”
了却了一桩心事,时故有些开心,诚恳地看着景安:“你是个好人。”
好人吗?
景安笑了笑,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而是声音温和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为妖你为人,时公子以后还是要警惕些才是。”
他眼神带着真诚,时故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于是他也认真地看着景安,道:“我会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让他们杀你。”
景安失笑。
没弄错的话,这位长老在沧云宗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却还想着去保全别人。
摇摇头,景安并没有将时故的话放在心上。
早在景秀弃他而去的时候,死不死的,他就已经无所谓了。
更何况——
“我助纣为虐,被杀也是应该。”他声音没什么波澜。
时故微微偏头,目光中带着不解。
有一瞬间,景安竟有一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
不过时故并没有多说,站起身,笨拙地行了个谢礼。
这礼节是他观察沧云宗弟子时学会的,时故从来没有做过,但他做得很认真。
景安又笑了。
这一晚上,他都不记得自己笑了有多少回。
“话说回来,若是在下不愿相助,公子打算如何?”
难得起了点玩笑心思,景安笑着问道。
时故愣了愣。
景安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恐怕压根就没想过有这样的可能性,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
挥了挥手,景安没再为难时故,将他放了回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离开之后,时故在他屋前停留了片刻。
他好像是在发呆,久久平视着前方,眼神却没什么焦距。
[想要的东西,要自己争取]
前几日餐桌之上,郁詹的话还历历在目。
“想要的东西……要自己争取……”
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郁詹的话,时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做了个张握的动作。
“不愿相助,就抓起来……”
他喃喃,若有似无的灰悄无声息地染上他的双眼。
“抓起来……就相助了……”
俊秀的年轻人嘟囔着,满意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巧不巧的,一阵夜风忽然袭来。
虽已进入了夏季,夜间的风力却依旧不容小觑,时故被风一吹,猛地一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瞬间恢复清明。
他刚刚都在想些什么?
冷汗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时故痛苦地捂住额头,努力平缓情绪。
为什么……仅仅是一句话,就让他控制不住。
他的病情……加重了?
时故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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