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皱眉盯着面前的尸体。
尸体她见多了, 不说其他世界见过的、杀过的,就这几年,就说元景烁, 这小子整天嬉皮笑脸, 但杀起人来是真不眨眼, 真惹到他的, 一刀过去血喷得比喷泉还狂放。
但面前这已经不能被称为尸体了, 而是残骸, 像是被野兽生吞活剥后的残骸, 白森森的骨茬儿,血淋淋的血肉, 夹杂着腐烂的内脏残块儿…林然看向尸骨边孤零零倒着的被撕去了大半皮肉的人类头骨, 眉头皱得更紧。
“是异兽袭击?”
元景烁走到她身旁, 用刀尖轻轻挑开一块儿血肉:“上面有齿痕…没有利器的伤痕, 是生生撕咬开的。”
撕咬,这个词,基本就可以断定是没开化的异兽了。
“如果是异兽吃的, 这人就倒在村口,村里面的人不说收殓,总也不至于就让它倒在门口。”
林然抬起头,看见面前一片死寂的村落,他们的马车在外面也停了有快一刻钟, 她就没见到一个进出的村民。
“这村子可能已经荒废了。”
元景烁环视一圈, 却看见不远处地上几张符纸,是警戒符, 被普遍用在洞府或者家门口警示有外人靠近的,符纸已经残破不堪, 被混着血的污泥浸脏,元景烁一顿:“不对,这符纸上还有灵气,是这几天村民设下的,若是荒废,就不会有人费心设符。”
“这村子不对劲。”
元景烁思绪闪过,断然道:“我们走。”
他从不是上赶着管事的人,若是他自己一人、进去探个究竟也罢;可林然伤势未愈,后面又有长风城追兵阴魂不散,元景烁只想赶快前往金都,寻些像雪莲花一样的宝物给她把身体养好。
林然也没有多重的好奇心,点点头,两个人转身往马车走,后面却突然响起一声虚弱绝望的女声:“救命——”
林然猛转头:“里面还有人。”
元景烁眉头拧了拧,不愿再生事端,可也没法装没听见,抿抿唇,拔刀对林然:“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这是什么话。”
林然拔出风竹剑,笑了:“没事的,我还不至于拖你后腿…再怎样,给你搭把手还是行的。”
元景烁见她神色,就知道她心意已决。
他没有理由拒绝同伴一起,那是对一个剑客的轻视,是对她的侮辱。
嘴唇抿得更紧,元景烁低说了一句“我来开路。”就先往里村里走,林然自然跟在他侧后方护翼。
快步穿过村口,入目便是大片枯萎腐烂的灵米稻田,临着田陇是一栋栋砖瓦小院,青石小路自脚下一路延伸,天灰沉沉的,死寂无声。
“是谁在求救?”
元景烁扬声高喊,锐利的目光却在房屋间不断游移,两旁经过小院落朴素安静,却大多门户大开,林然顺着往里望,望见院落里面地上散落着新收的灵米和干柴堆,有鸡鸭的食槽还有猪圈,甚至透过大敞的门板,还能看见房里桌上摆着的饭菜。
这是一个很普通很常见的,质朴而安逸的,凡人与低级修士混居的村落。
林然甚至可以想象,那该是一个平凡的黄昏,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家家升起炊烟,男主人搭着汗巾扛着锄头回来,垂髫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跑出来围着要爹爹抱,妇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一家人笑着要开饭的时候,听见了外面什么动静,男主人好奇地推门,小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扒着门板探出小脑袋去看…就再也没能回来。
“前面祠堂,有动静。”
元景烁低低的声音将林然思绪拽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凄冷的风刮过枯萎的稻田,刮出某种凄嚎般的诡异声音,她嗅到空气里前所未有浓郁的血腥味。
“准备好。”
元景烁握住刀柄,目光盯着那座村子里建得最肃穆的祠堂,突然暴起一刀劈去:“破——”
霸烈刀风瞬间爆开门板,漫天喷溅的木屑中,无数狰狞的血影像泄洪的洪水喷涌,嘶吼着蜂拥朝她们扑来。
林然和元景烁同时惊住,天一脱口而出:“我的妈——丧尸攻城?!”
确实像丧尸,林然盯着那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的生物,它们表面的皮肤已经腐烂脱落,就那么坦露着干瘪猩红的血肉肌理,它们七窍流血,嘴里竟伸出一双尖锐巨大的獠牙,那獠牙足有匕首长短,直接撑裂了口腔明晃晃凸在外面,因为太过巨大,以至于整张脸骨骼都被迫折裂扭曲,形貌骇人至极。
“这是什么?”
元景烁第一次见这种东西,皱眉:“异兽?妖?鬼?”
“是人。”
林然盯着它们那双巨大獠牙上红到发黑的血肉残骸,眼睁睁看着它们彼此拥挤撞到时毫不犹豫地相互咆哮撕咬,眨眼间更虚弱的怪物就被撕碎吞噬,腐烂的血肉横飞,残暴异常:“它们已经没有了神智,以血肉为食…”
林然不由联想到天一刚才那句“丧尸”,补充了一句:“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小心,它们的血肉说不定有传染性,我们不要被它们伤到。”
为首的怪物已经冲过来,元景烁横过一刀砍掉它脑袋,大致权衡了一下力度:“练气后期。”
练气后期的实力不算什么,但是…元景烁补充:“它身上没有灵气。”
没有灵气,证明这个人在变成怪物之前,只是个凡人。
从凡人,一跃变成练气后期的怪物。
不知为什么,林然心头突然闪过一种不详的预感。
但是她来不及深想,因为瞬间更多的怪物已经如潮水涌来把他们围住。
这是一个大村子,从村门口围一圈的警戒符和大片种植的灵米就可以看出,这应该是附近村落中相对富庶强大的一个,一波又一波的练气后期、练气巅峰怪物扑过来,又被剑芒刀风劈开…当第一只筑基的怪物咆哮着扑来,看着它身上闪烁的已经被污染成黑色的灵光,林然心一沉。
连修士也被同化了…
筑基的怪物张开獠牙,被元景烁一刀劈在眉心生生劈成两半,濒死之际,它发出一声刺耳尖啸,刹那间所有怪物都像是被什么刺激了,身体疯狂膨胀尖啸着向他们扑来。
无数浓浅虚无的黑雾从它们体内涌出,侵染拉扯着周围的灵气,林然浑身被撕得生疼,忍不住呲了呲牙。
元景烁神色骤厉,猛地跃身而起,刀刃被暴烈灵势冲出暗金色的繁复花纹,那刀在他掌心旋转,旋出狂乱的罡风,罡风以他为中心肆意席卷四方,悍烈刀势爆为无数金刃刹那千刀万剐洞穿所有怪物的躯体。
所有嘶吼咆哮一瞬间消失,天地一片死寂,半响,一具一具腐朽的血红躯体轰然倒地。
林然看着那些璀璨的金光消散,杵住风竹剑喘息,咳了两声。
狂风消散,元景烁落在地上,大步走过来扶住她手臂:“怎么了?”
“没事没事。”
林然摆摆手,神色很轻松:“这血味儿太大了,冲得我鼻子痒。”
元景烁看着她微微泛白的嘴唇,没有说什么,只是握刀的手攥得更紧。
林然喘两口气就缓过来,她真觉得自己挺好的——那可是天罚啊!那雷噼里啪啦的,才五年她就能恢复成这样,活蹦乱跳还能打架,绝对是她这么多年非酋生涯的逆袭,说出去那都顶有排面了。
旁边元景烁垂着眼,神色冷冷淡淡、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林然对此淡定自若,她已经习惯了这孩子时不时抻那么一下——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反正傲天嘛,放荡不羁爱自由,他不愿意说,咱就纯当不知道就完事儿。
林然体贴地转移话题,指着祠堂:“它们许多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去看看。”
元景烁不冷不热“嗯”了一声,松开手,也不再扶她,转身径自往祠堂走,林然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抱着风竹美颠颠跟上。
元景烁听见后面轻快的脚步声,眉心跳了跳,猛地跨进门槛,力气有些重,靴底踩下时把砖石都碾碎。
祠堂幽暗,空气恶臭得近乎滞涩,直到元景烁走进来,连同新鲜的空气和光线一同带来,他抬起手,指尖火折刚亮,一个纤瘦的身影直扑过来:“呜…”
元景烁乍一看冲过来的人影还以为是残活的怪物,下意识要拔刀斩杀,刀芒掠过火光,反射出一双含着眼泪的眼睛,元景烁才意识到是个活人,强行逆转刀锋,险之又险划过她脖颈,而就那么一瞬间,他就被扑了个满怀。
元景烁:“…”
“谢谢大哥哥,那么多怪物,小月好害怕…幸好、幸好有大哥哥救我!”
林然不过晚了两步,结果一进祠堂,就看见元景烁和一个姑娘抱在一起。
“…这姑娘哪儿冒出来的?”
林然惊了:“怎么就抱上了?我这一错眼又是错过几集的剧情了?”
天一点评:“这个“又”字用得很妙,看得出,你已经悟透了。”
“…不跟你扯淡。”
林然有点无奈,但很快又淡定下来。
没办法,见多识广,跟元景烁同行这一路,这种场面她见太多了。
元景烁吃饭,偶遇甲姑娘;元景烁打架,意外救了乙姑娘;元景烁睡个觉,都恨不得有丙姑娘从旁边路过,对他一见钟情怦然心动…
什么叫龙傲天?吃饭睡觉升级装逼遇见漂亮姑娘,再无限循环,所有事件都可以围着这个体系运转,自成一派逻辑。
林然第一次惊讶,第二次怀疑逻辑,第三次三观重塑,第四次习以为常…第n次,她已经一脸麻木不仁,双腿有自我意识地无声往后飘,伸手试图关门…啊没有门,门刚才被元景烁劈裂了。
“你躲什么躲!”
突然响起冒着寒气儿的声音,下一秒,林然怀里就被略粗暴地推进那姑娘,元景烁背对着她大步往里走,声音很冷:“给她找身衣服穿。”
林然只觉被胸口被两团软绵绵的东西撞个正着,怀里一声略是惊恐的小呼,林然低下头,对上一张柔弱娇美的面庞,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双楚楚的眼睛含着晶莹的泪珠,瑟缩又忐忑地看着自己。
她衣衫散乱,像是被利爪撕扯过,很多地方露出白皙的皮肤和泛红的印子,感受到她的目光,她红了脸,瑟缩着抱臂遮住胸口,却根本遮不住曼妙丰满的身体线条,欲隐欲露,反而更显得活色生香。
林然一呆,赶紧脱下斗篷给她披上,一边系衣带一边问她:“你身上有没有伤?让我看——”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林然才看见,小姑娘头顶两团绒绒的兔耳朵。
小姑娘立刻察觉到,猛地捂住耳朵,惊恐看着她想往后退:“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值钱,我不值钱的,别杀我求求你——”
林然哑然。
妖族独居一州,多少强横血统的大妖横行四海威震九州,让人闻之色变……但除了那些真正的妖,修真界更有一些机缘巧合,从异兽化成人形的小妖。
它们被称为半妖。
真正纯血统的妖只有兽形和人形,化形就是化形,它们不会在人身的时候露出或长或短的尾巴、也不会有兔耳;只有半妖、只有这些半妖才会因为化形不完全,即使化了人形仍不得不留有兽类的痕迹——这被视为低劣血脉的象征。
半妖和妖,看似都是妖,却就像猩猩和人,人只会生下人,猩猩再像人,也不会是人,而它们的异形,更会被猩猩群排斥。
所以可以想见半妖都过的什么日子,
半妖没有纯血妖族强大的种族天赋,它们修为低下、寿命短暂,也没有族群保护,但更雪上加霜的是,它们却有着比普通异兽更精纯珍贵的血肉甚至妖丹——
对于孱弱的半妖,这种特殊无异于小儿闹事捧金,让她们成为许多人垂涎的宝物,被猎杀、被拆皮扒骨,被换成灵丹和法宝…正是这只小兔妖经历过的。
林然看着这恐惧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心生不忍,轻轻抬手给她把斗篷的兜帽遮下来,遮住她兔绒的双耳:“我们不会伤害你,别怕。”
小兔妖像是被她安抚,眼中的惊惧散了些,遮住帽檐,带着鼻音轻泣了一声,缩到她身后,小心拽住她衣角,声音软糯糯的:“谢谢你姐姐。”
“我叫林然。”
林然由着她像小动物一样躲在自己身后,耐心说:“我们要先往里去探查一下,你在这里等吗?”
小兔妖连忙攥紧她衣角,着急说:“我想跟着姐姐和大哥哥。”
林然看出她害怕,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句“跟好”就往里走。
祠堂很大,烛火都已经熄灭,地面柱子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肉,台桌上无数凌乱的牌位,林然看见元景烁站在台桌前,面前倒着一具已经腐烂的怪物尸体。
林然走过去:“发现了什么?”
“这应该是第一只怪物,整个村子都是被它同化的。”
元景烁用刀尖顺着怪物的头颅往下划,解剖到它心脏的时候,元景烁林然同时眼神一凝:因为那怪物胸腔里的心脏已经萎|缩干瘪,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花。
然而还没等他们看清楚,几乎在花儿暴露空气的一瞬间,整具尸体就化为一滩血水。
元景烁退几步挡着林然避让开蔓延的血水,偏头问她:“你看清了那是什么花?”
林然摇摇头,太快了,又有血肉遮挡,那一眼她只隐约看清是朵深紫色的、圆萼钟形的小花,和路边的野花没什么区别。
元景烁微微沉吟,却感到一道娇怯的目光,他才想起还有个人,转过头,就见那只小兔妖拽着林然衣角,咬着唇,一双清纯无辜的眼睛望着他,见他望来,不好意思地躲了躲,眼神怯怯,十分惹人怜爱。
元景烁面无表情看着她,突然眯了眯眼,把刀换了只手:“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躲在祠堂里又和这些怪物有什么关系?”
小兔妖看着他那把血气凶烈的刀,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眼睛又红了,哽咽着说:“…我、我叫小月,我是偶然路过这里的…”
元景烁不置可否,只冷冷盯着她,她只好继续说:“…我路上被人发现了耳朵,他们想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走…我受了伤,路过这个村子,想在里面藏一阵把那些坏人避开…我藏在这个祠堂里,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就是突、突然有一天,就有了怪物。
小月眼中浮现出惊恐,死死攥住林然衣角,颤声抽噎:“整个村子都变成怪物!它们到处杀人、吃人,最后人都吃光了,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不敢出去,我就躲在祠堂里,它们就都涌过来,我缩在房梁上,它们就爬上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然后你们就来了…谢谢你大哥哥,还有姐姐,谢谢你们救了我!”
像是回忆起之前的恐惧,她全身都在哆嗦,纯洁的脸庞,骨架明明还是少女的瘦弱,可皮肉却是饱满柔软的,流着泪害怕又濡慕地看着人的时候,那种楚楚的无辜,轻易能勾起人心底不可说的晦涩邪念。
逻辑倒是说得通。
元景烁皱了皱眉,仍然觉得她恰巧出现在这里有些古怪,但又看她不过筑基初期修为,身上也没有邪修的晦气缠身,这些怪物早已经不止出现这一个村子里,和她一个小半妖有关系的可能不大。
既然与她无关,元景烁也没兴趣探究别人的行踪,她有什么秘密与他们无关。
元景烁把刀归鞘,朝门口抬了抬下巴:“怪物已经死绝,你可以走了。”
小月却不动,只怯怯看着她们。
元景烁:“有话就说。”
小月嘴唇嗫嚅着,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大哥哥,我、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元景烁脸色冷漠,她像是生怕被拒绝,连忙说:“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会很乖的,就算当婢女也可以,我我…我害怕。
她抹着眼睛:“我不想再一个人走,好多人要抓我,他们都要杀我,我好害怕…”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元景烁眉心跳了跳。
他天生一副铁石心肠,独来独往惯了,当年带上一个林然纯属机缘巧合,他们俩同生共死几年,从凡人界横跨雪山并肩默契走到今日,他能和她一起,却不愿意多带个人,
可这个小兔妖是只半妖,修为低到连耳朵都遮不住,一个人出去必然还会被别人猎杀。
“我们不可能永远带着你。”
元景烁冷道:“你说个地方,我们送你过去。”
小月神色一下黯淡。
她看出元景烁神色坚决,也不敢纠缠,吸了吸鼻子,很乖地说:“谢谢大哥哥,那我…我想回金都,可以吗?”
金都!
元景烁看向林然,林然笑了:“这不巧了,我们也正要去金都。”
小月眼神一亮,小心翼翼:“那…”
“不瞒你说,我们现在也有些麻烦。”林然坦言相告:“一个金丹期的城主正在派人追杀我们,你跟着我们,怕你反而受牵累。”
“我不怕!”
小月毫不犹豫说:“只有你们不想杀我,也不欺负我,我只想跟着你们,就算有坏人,我也、也可以帮忙!”
林然失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看向元景烁:“那就一起走吧。”
元景烁斜她一眼,呵一声:“你总是心软。”
林然心想,说得好像你不心软?打起来比谁都凶,拒绝起来比谁都狠,可只要有事,能帮的你都会毫不犹豫去帮的。
林然摆出标准的“你厉害你说得都对你开心就好”式假笑,元景烁懒得理她,抱着刀绕过她们径自往外走,林然对小月招招手:“小月是吧,我们走吧。”
小月瞬间笑开了,用力点点头,跑过来揪住林然的衣角,朝她露出一个羞涩天真的笑。
林然莞尔,迈步往外走。
……
元景烁在村落门口|爆了张符咒,眼见着波动的灵气把一些好奇的修士引过来,他们迅速离开。
他们现在还被长风城主追杀,得隐蔽行踪,但一整个村落的人都变为怪物,这事蹊跷,只要有人发现一定会通知附近城池的管事人,州府自会派人来查。
他们夜以继日赶了快一个月的路,一口气赶到距离金都不远才停下。
“明天再走一阵就过路华阳城,华阳是金都的陪都,再有不到几日的路程,就是金都。”
夕阳西下,在树林洒下光斑,马车停到一边,疾风马被放开缰绳低头吃草,一簇火堆升得正旺,火架上鹿腿滋滋冒着油脂,林然时不时转一下木棍,让油脂滴下来。
元景烁斜靠着树干,刀放在手边,把手里的羊皮地图合起,顺手扔到对面一边烤鹿腿一边挠头的林然怀里:“明天我们继续往这边走…所以你一直扭哧扭哧干什么呢?”
林然顺手接住地图,另只手还在疯狂挠头:“不知道为什么,头发特别痒。”
元景烁扯了扯嘴角:“长虱子了?”
“…真是够了。”林然黑线:“修士长虱子?你真是为了黑我无所不用其极。”
元景烁不置可否,懒散往后一靠,表情欠揍得要命。
林然突然感觉一道视线,她看去,抱着膝盖缩在那边的小月慌忙移开眼,毛绒绒的兔耳朵羞涩地动了动。
林然失笑。
这孩子受限于半妖的身份总被欺负,不太敢看人,说话细声细气,总是很羞怯,
不过大概是因为元景烁救了她,她很依赖元景烁,但元景烁态度冷漠,她不敢接近,就一边渴望一边缩得远远的。
她是真的喜欢元景烁。
林然有些怜爱,她总是不免对这样柔软纯净的情绪心软。
同伴也有界限,她从不会探究元景烁的感情和私事,但林然愿意给她一点小小的机会。
“小月你来,帮我烤一会儿鹿肉吧。”
林然对她招招手:“我去洗个头。”
小月眼睛亮晶晶的,小跑过来坐在她旁边,小心地接过她手里的鹿腿:“好的然姐姐,我会好好烤的。”
然姐姐?
元景烁挑眉,这才多少日子,就叫得这样亲热。
林然看着小月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摸了下她的头。
阿辛也爱叫她姐姐,偶尔心情好了,也愿意装个可爱、眨巴着漂亮眼睛对她娇里娇气撒娇。
当然,奚辛是永远不可能像小月这样怯怯弱弱说话的,什么娇憨什么可爱都是装的,本质就是个霸道又任性的小病娇,萌哒哒笑眯眯对你说话,你就得配合着顺毛撸、给撸得喵喵叫才行,反之如果真当他好性儿,敢敷衍他、敢不好好哄他,他准保当场表演宇宙爆|炸给你看
——虽然她没有被爆过,但江无涯已经无数次用血泪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
林然至今都记得江无涯被强逼吃清水煮韭菜的模样,不加一滴油不加一粒盐,不就米饭,连配咸菜都不行,就那么连吃小半年。
那时候,林然捧着盖满红烧肉还加个卤肉蛋的碗,坐在桌边,一边慢吞吞地嚼一边看着江无涯麻木地在韭菜盘子里夹筷子…夹了半天,一条也没夹上来
——也不知道是糊弄阿辛还是糊弄鬼呢。
不过那也是林然第一次知道,“形如枯槁”不仅是夸张,那确实可以是一个形容词。
江无涯:“徒儿,别看了,行吗。”
“师父,您太可怜了。”
林然抹一把眼睛,咽下嘴里的红烧肉,并顺带扒了口米饭,口齿不清:“我看着难受,心疼。”
江无涯:“…我看你吃得挺香。”
“师父您不懂。”林然摇头:“吃归吃,但心还是疼的,这一码归一码。”
江无涯:“…”可真是他的好徒弟。
“还有师父…”
林然顿了顿,天真无邪:“阿辛不会看您在这儿挑挑拣拣就放过您的,他只会看见满当当的盘子更生气的。”
江无涯:“…”
那一天,林然见证了一个男人不可承受的痛苦和虚弱,一场病娇逆子暴打无辜老父亲的人间惨剧。
“…然姐姐?”
林然才发现自己发呆了,她恍惚着回神,小月正瞪圆了眼睛震惊望着她。
面前没有饭桌,没有红烧肉,没有举着锅铲阴嗖嗖冷笑的奚辛和绝望解释自己其实超爱吃韭菜的江无涯。
林然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她有点想阿辛了,也想师父了。
她想沉默却温柔的大师兄,想单纯古板却正直、关爱弟妹的楚师姐,想永远趾高气昂的傻娥子,想后山的桃花,想无情峰的竹林和茅屋飘出的饭菜香味,想剑阁明面端着严肃面孔背地里咆哮满山撵崽子的掌门长老们,想又二又愣吵吵闹闹每天鸡飞狗跳的熊孩子们。
她想家了。
小月没想到林然会摸她的头,全身都是一僵,对上她温柔含笑的目光,抿了抿唇,似是羞涩地连忙低下头。
林然笑了笑,站起来,往那边林子后的小溪走去。
火堆边只剩下小月和元景烁,小月心跳加快,烤肉烤得有些走神,忍不住抬起头,悄悄望他。
他靠着树干,一条长腿屈起,眼帘半敛小憩。长长剑眉入鬓,鼻梁挺拔,凸出的喉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于是绷出的颈线愈发修长性感。
这张脸,这副身板,这样的气势,这一身滔滔的阳刚烈气……
小月咬着唇,脸颊一点点泛出红晕。
她忍不住:“大哥哥…”
“元景烁。”
元景烁仍然半阖着眼,只淡淡说了一声。
小月大着胆子:“元大哥。”
元景烁睁开眼,似笑非笑看着她,小月垂下头,露出柔弱曼妙的脖颈,像猎物甘愿献上的要害,对男人而言,是一种浓重邀请意味的乞怜动作。
“这个我不太会烤…”
小月小声说:“元大哥,可、可以来帮我一下嘛。”
“不会烤就学,学不会就扔那儿。”
元景烁站起来,把刀鞘悬回腰侧,在小月惊讶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丛林,只留下散漫一句:“有危险喊人。”
小月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咬了咬唇。
为什么?他是纯阳之体,又是那样一张风流面相,按理应该来者不拒,为什么她这样主动勾|引,他还无动于衷?
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
小月眼睫颤了颤,也站起来,循着他们去的方向小心跟上去。
林然头痒得不行,到了溪边,直接撑着岸边把脑袋灌水里。
“…”天一槽多无口:“还能更糙点吗?我就问你还能更糙点吗?”
林然装没听见,清凉的水冲刷过头皮,瞬间那种麻痒就消失了大半,她仰头起来呼一大口气,再睁开眼,就发现水黑了。
林然:“…??!”
林然扭头去摸头发,摸到一手的黑汤。
…她再也不相信三无染发剂了呜。
林然在天一嫌弃的吐槽声中再次把脑袋扎下去,头发大块大块的药迹褪色,但贴着头皮的地方却有斑斑点点怎么也洗不去,林然只好坐下来,扒着脑袋,照着河面一点点抠。
别人是对镜美美梳妆,她是对湖抠头皮
…关键是这染料还这么不好抠啊摔!
越抠,林然的表情越颓,整个人散发出逐渐自闭的气息。
突然,她感觉到什么,猛地扭头,就看见元景烁。
他抱着臂,斜靠着树干,细长枝杈斜逸旁出,正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散漫的桃花眼,半垂眼脸凝着她,罕见的安静,也不知已看了多久。
林然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站起来:“长风城的人追来了?”
她一声,元景烁像是被从梦中唤醒,怔了怔,看着她紧张起来的样子,眼睛一眯,懒洋洋:“没有,我就是来看笑话。”
林然要去握风竹的手僵在那里:“…”
#论被傲天花式气死的三百种方法#
#每天都想把熊孩子按地上打肿么破?!#
林然抚着心口,告诉自己一把年纪了不要和小破孩计较,人老了心肌梗塞的概率也大,和年轻人比不了的。
林然背对着他又坐回去,平心静气,继续搞头发。
“生气了?”
元景烁觉得自己就跟欠似的,她和他好好说话,他就想气她;她懒得搭理他,他反而想招惹她。
他慢慢走过去,走到她背后,望着她。
黑色褪去,她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昏黄的霞光,似海面被阳光洒上粼粼微光的细波,那样的白,却不冷,是柔和的,是温暖的。
元景烁轻撩起一缕,缠在指尖,丝丝缕缕,细腻、柔软,缠在指腹,会陷进去一线细细的凹痕,轻柔得像是能融化进血肉里。
元景烁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三千青丝。
还是…三千情丝。
他盯着那细细的发丝,忽然升起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世上真的有情丝,是否就该是这个模样。
“…你到底来干嘛?”
林然被他捏头发捏得有点心慌,生怕他手一抖就给她揪断一搓,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发际线的可贵,她提醒他:“你不要给我揪啊,否则我一定打你!”
元景烁垂眸看她,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子,比湖水更明透,里面倒映着漫天云霞的色彩,也倒映着他的脸、他一双情绪莫名的眼睛。
元景烁忽然笑起来,也说不清自己在笑谁。
“别气了。”
他把那缕柔软发丝拢在手心,凝视着她秀气的侧脸,顿一顿,才轻轻的说:“我想让你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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