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黄重真此言,像是直击范文程的要害,令其一下子便涨红了脸,久久无法言语。
扪心自问,他虽很早便以奴才的身份主动投降了后金,内心深处却仍保留着华夏民族读书人的骄傲。
奴酋等后金贵族,也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听话好用的奴才使唤,却始终未曾想到过,要将他这份隐藏地很好的骄傲,也给无情地剥夺走。
然而现在,这个故国来的黑脸少年,关宁军中一个小小的守备,却以极为犀利的言辞,将他迫到了死角。
让他不得不在明金两国皆有人在场的见证之下,做出这个艰难的,介于心系故国与甘心为奴之间的选择。
范文程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岂止是言辞犀利,简直就是智计百出,且其心可诛。
若任其回到大明,那么无论是对于后金还是自己,都是极为不利的。
于是,范文程深深看了黄重真一眼后,便将愤怒与担忧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云淡风轻地说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某家虽然不才,却也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还做不出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情。”
“好。”黄重真大声说道,“纵然无法苟同,但拿得起放得下,也不失为一条汉子。范先生请出招吧,在下接着便是。”
“琴来。”
范文程的长臂往后一探,当即便有他的奴才干事为他取来了一架古琴。
只见他就地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腿上,便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着琴弦,就像抚着自己的爱人,话语也变得格外温柔,说道:“且听某家弹奏一曲吧。”
黄重真捂着脸道:“范先生莫不是读书读傻了?你非诸葛亮,我也不是司马懿,此处济济一堂,也并没有半点儿空城的样子,干嘛非要听你抚琴呢?也罢也罢,吾等虽为牛犊,但勉为其难听上一曲,又有何妨呢?”
众女真贵族听他说得就跟说书人一样,又是他们最为熟悉,或者说仅为熟悉的三国内容,便纷纷低声笑起来。
范文程虽打定注意不再废话,却也气得脸色发青,但又无法反驳,毕竟谁都清楚司马在三国末期做了什么,因此丝毫不敢以此自比,便只好十指连动,憋着劲儿弹奏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仔细倾听起来,且听他到底会弹奏一曲什么样的乐曲出来。
黄重真侧耳一听,顿时就乐了——不知这家伙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还是意有所指别有用心,竟赫然弹着一首《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哦,原来这家伙是把自己比作那善鼓琴的伯牙,而将老子比作钟子期,是想让老子赶紧归天呢。”
祖大乐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装酷的家伙,自然只能听得大眼瞪小眼。
黄重真这个坏家伙却反而还和着节拍,轻轻地哼唱起来,唱到最后,自然便明白了范文程恶毒的弦外之音。
不过在女真族群之中,哪怕是阿善与黄台吉这两个对汉家文化颇为了解之人,也没有听懂范文程的这番隐晦比喻。
而是将他摇尾乞怜般的示好,认为是这两人隐隐有着断袖之癖。
阿善与黄台吉交换一个眼神,便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作呕的冲动。
一曲终了,众人尚沉浸在优美的音律当中,被伯牙和钟子期的友情所深深打动着。
范文程却又拿过一架琵琶,旋律一转,先是弹了一曲《金蛇狂舞》,之后更是来了一曲《十面埋伏》。
顿时,封闭的大政殿内便像是狂风骤起,听者无不心旌神摇,像是殿外伏着无数的刀斧手一般,摔杯为号之后,便会冲进来殿里来。
所幸的是,之前的莽古泰已狠狠摔过酒碗了,倒是并无伏兵一拥而来。
许久,就当殿内众人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要蹦出来的时候,曲终。
黄重真从范文程换上琵琶起,便已跟不上节拍,此时却又抚掌叹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范先生高风亮节,真是令人甘拜下风。”
范文程极其不满道:“你能不能不要乱引用成语,此乃琵琶,那是古琴。与我汉家秦赵渑池相会时的琴瑟和鸣没有关系。”
范文程就像一个好为人师的长者一般,对着黄重真好一顿教育,所引所用者却全然都是汉家的古老历史与文化。
却与他当下所侍奉的主子没有半点关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讽刺。
可他与满堂的女真贵族竟都没有察觉,显然不管怎样都是在内心深处认可汉家文明,甚至将之奉为主流的。
因此,黄重真竟难得的没有怼回去,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范文程心中便终究还是摸不准,这个可恶的少年是真通音律,还是装模作样。
可黄重真忽而又作出恍然大悟状,拱手致歉道:“啊?这不是琴瑟啊?好吧好吧,范先生学识渊博,精通音律,请恕在下不学无术之罪。”
“你……你故意的吧!”范文程瞪着他道。
“没有啊!我认真的啊!”黄重真一脸冤枉。
碰到这样一个有文化的滚刀肉,范文程肺都快要气炸了,狠狠地拂了拂衣袖,作势不去理他。
殿内男子,无论女真人还是汉家子,都被两人的斗嘴逗得哄堂大笑。
多尔衮多铎阿济格这些极度看不惯范文程的人,更是笑得极其夸张。
范文程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简直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然而让黄重真不得不佩服的是,他居然还能忍耐,很快便又当做没事人一样瞪着自己道:“不论如何,某已鼓瑟吹笙,哦不……某已抚完琴弹完琵琶,接下来该轮到你展示才艺了。”
范文程说着,便一脸傲然地望着黄重真,似乎断定这个丘八纵然身怀杀敌绝技,也不可能身怀如他那样的才艺。
面对范文程挑衅的目光,黄重真觉得就这样认输似乎有些儿窝囊,便道:“在下一介丘八,不像范先生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跳上一支舞,以助范先生胡抚琵琶乱弹琴之雅兴吧。”
范文程的一口老血真的差点儿便脱口而出,却强行吞了回去,也终于领悟到,他的前任主子为何会因袁崇焕的攻心之计而吐血了。
“攻心为上,古人诚不我欺也!我要向他学习啊!”范文程感叹道。
黄重真却已在女真贵族的期待与斜视,以及吴三桂等人的惊愣之中,跳起了一段极富韵律与力感,又节奏感十足的广场秧歌舞。
并且还是难度系数最高的自唱自跳:“左手锣,右手鼓,手拿锣鼓来唱歌,别滴歌儿我也不会唱,单会唱个凤阳歌……”
此曲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配上舞蹈之后节奏感十足,其文化内涵也已与大明现实所流行的通俗演义小说十分吻合,更加贴近于百姓大众。
与范文程所弹的高雅之曲《高山流水》相比,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但女真人大多原始俗气,竟在情感之中更加倾向于后者。
伯牙鼓琴其实与凤阳歌一样,都是黄重真小时候所学的知识之一。
只不过前者是在国语课中,而后者则是于音乐课时。
如今隔着时光灵活运用,真是别有一番深厚的华夏情感。
吴三桂等人先是瞠目结舌,听着听着却突然就像醍醐灌顶般轰然叫好,丝毫不在乎一双粗糙的手掌已拍得通红。
便连殿外不动如山的大牛等人,也都鼓掌怒吼起来。
“好!好啊!”
“小贰好样的!加油啊小贰!”
甚至先前一语不发的二狗,也兴奋得人立而起,“汪汪”地为自己的大哥鼓掌助兴。
凤阳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明的中都,朱元璋的故乡,在后金的大政殿上被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出来,确实非常涨华夏之气。
因为朱元璋在北驱蒙元之时所号召天下人的,赫然便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而不管在当世之人还是后世之人眼中,这鞑虏,便包括侵占大明领土的后金。
大多数的女真贵族却不明所以,一边鄙夷,一边却又看得津津有味……
“嗯,这跳唱比刚才的独奏好听多了……倒是挺有我族萨满巫祝之韵味的。”诸多女真贵族纷纷作出评价。
范文程其实是因为读书读不过大明那些实在太会读书的读书人,觉得以自己的资质,在人才辈出的大明,实在混不出什么人样儿,才毅然选择人才缺乏的投奔后金,以求博出一个灿烂的前程来的。
因此对这些汉家民间的小调儿,说实话是颇觉喜欢。好久没听了,听着听着竟听出了感情来。
再加上内心深处对于农民终成皇帝的传说故事,也是极为向往的,恨不能成为其中的主角。
因此,竟忍不住鼓瑟吹笙,哦不……是拨动琵琶,为之和起音来。
直到感觉到他那城府极深的主子,骤然投过来的杀人般的目光。范文程这才察觉到不妥,连忙讪讪地住手。
阿善黄台吉这两个对大明历史颇为了解的贝勒,即便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一边极为不甘地装傻子,一边冥思苦想该如何扳回这个哑巴亏。
范文程强行将自己从故国情怀之中脱离出来,强烈怀疑这小子是故意以此来打击他的,却苦于没有证据。
若换作以往在乡下老家的时候,若遇上别人与他耍无赖,他一定会有辱斯文地狠狠骂过去。
没文化的听到那文绉绉的粗言,一定会气得脑壳疼。
而有文化的就一定会气得颤抖着指着他,用一句毫无杀伤力的“有辱斯文”,来回敬他。
此乃范文程曾经屡试不爽的妙招,然而今天,却无法在这沈阳城里的大政殿上再次使用。
因为奴酋率领下的大金汗国,最被明人所诟病与不齿的地方,便在于它的野蛮,以及奴酋曾于明人李成梁手下为奴的经历。
而今,曾经为奴的大汗已逝,曾经为主的封疆大吏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
这些经历,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野蛮的习性,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
在与他的新任主子黄台吉,暗中的接触与谈话之中,范文程能够感觉到,他有着比乃父更加狡诈的政事天赋。
并且拥有率领着大金汗国效法大明之制,由原始部落向着大明文明所过度的决心。
大明国曾经七八十来流的读书人,来到大金之后却一跃成为了其中最为文明的人。
范文程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否因为这种优越感,才让他如此殚精竭虑地为着这个野蛮的东北汗国,出谋划策。
即便是为奴为狗,也甘之若饴。
因此,范文程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在这群看着还挺有文化的丘八面前,展现出哪怕一丝一毫被原始同化了的可能。
那就是一种退步,是一种束缚。
他悲愤地看着黄重真以更加贴切的民间艺术,来冲淡他刻意营造出来的高雅氛围。
直至片刻之后,歌止,舞终。
范文程脱口便冷笑道:“吾大明……啊不!尔大明自诩风华绝代,歌舞升平,却不想如此庸俗,简直是有辱斯文。这一场便算某家赢了,明使可有异议?”
“你胡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便要言语。
却见黄重真抬了抬手,便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怒视着范文程,那脸红脖子粗还突着眼珠的样子,别说还真有些吓人。
有着满堂女真贵族撑腰的范文程,却怡然不惧。
反而觉得这年轻人的这副样子,若是剃去头发只在脑后留一簇金钱鼠尾用以绑辫子。
那锃光瓦亮的光头,定会将其衬托得更加可爱,也更加威武。
于是,便给了他一眼友善的笑容,旋又冷眼斜睨着黄重真。
“在下就是个小老粗,打架还行,鼓瑟吹笙却是真的不会,你赢就你赢,某家甘拜下风,就请范先生不要再为难在下了。”
黄重真自诩颇有教诲心得,却也自知无法将这个心甘情愿的奴才拉回大明,便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拒绝了他胡搅蛮缠般的挑战。
旋即,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阿善等贝勒抱拳说道:“我等不见沈阳风情已久矣,此番好不容易前来,便想在城内四处逛逛,以解相思之苦。
顺便看看这座昔日的大明军城,在贵国被奉作京师的治下,已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还望二爷八爷还有诸位爷,不吝允准。”
女真贵族也觉得看两个汉家子无趣的争斗,难道要看一天不成?
还是自家的事情重要,于是便都顺着黄重真的话语,将目光聚集在最炙手可热的两个贝勒身上。
可阿善巴不得大家不要看自己,挥挥手便打发过去了,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众人又都看向了黄台吉。
黄台吉的心中,对于这行明使始终都存有警惕之心。
因为以己度人之下,以他的城府去揣度袁崇焕,觉得这个大明国的这个狡诈的衣冠禽兽,冒天下之大不韪遣使而来,绝对不会如表面上说得那么简单,一定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这目的是什么呢?随着这个黑脸少年集自艾自怜和奉承请求于一身的话语,答案已呼之欲出,那便是——刺探军情。
奴酋非常喜欢并善于运用细作,而黄台吉更是青出于蓝,对于谍战和谍报工作的重视和精细程度,远超其父。
所以,任由黄重真说得天花乱坠,黄台吉的心内都已打定注意——不行,很简单却又很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正如范文程前来投诚时说的那样,明人多不了解女真,可女真这些年却一直热衷于对大明的情报搜集,上至朝堂时局,下至黎民百姓,来者不拒。
这是一份很好的优势,要继续保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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