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东,约莫大半个月,一行少年终于抵达登州,见到了登莱巡抚袁可立袁大人。
袁大人看上去是个儒雅友善的小老头,实则治军颇严,性情正直刚烈,并且极富智慧谋略。
他对张盘没有亲自押送军饷,并且比运银兵还要慢的脚程相当不满。
对于走了魏忠贤门路这件事儿,虽是经由黄重真牵线的,张盘这个耿直的愣子几乎没出什么力,也终究心存芥蒂。
军饷照收,该有的批评也丝毫不差。
颌下的胡须与头上的青丝都已花白,可精神却很矍铄,腰板也挺得笔直,数落起张盘起来,胡子一翘一翘的,相当带感,声音也十分洪亮。
张盘像是认错的孩子般,低着硕大的脑袋承认认错,心中却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像是游子回家听到了长辈带着关心的责备一般,感到十分舒坦。
不过,当袁可立听到张盘说他是和黄重真等关宁少年一同到来之后,瞪眼埋怨了他一句“你咋不早说”,便匆匆地往外走。
在亲卫的惊讶之中,袁可立不但亲自来到巡抚府衙门口相迎。
而且等在府外的关宁少年尚未来得及见礼,尚未跨国门槛的他,便已笑呵呵地拱手相迎道:“关宁友军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这态度可折煞了一群少年郎,祖宽袁七赵大同等家奴更是受宠若惊,直接便忽视了跟在后边挤眉弄眼的张盘,连手忙脚乱地回礼。
吴三桂更是内心微震,连忙与重真一同,以标准的大明武将之礼拜见,并详细地自报了姓名职位,以示对这位礼贤下士的巡抚之尊敬。
袁可立以一方实干巡抚的眼光,将包括卢象观黄宗羲在内的诸位少年,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是以他对士卒的严苛要求,都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便点点头赞叹道:“元素老弟领兵作战确有一套,怪不得能在宁远城下力克建奴,还炮轰奴酋,送其归西啊。听说……那枚炮弹还是你这只大蝗虫打的?”
重真炮轰奴酋虽是大功一件,却因引导袁崇焕以身犯险而在关宁军中成了禁忌。
因此,重真觉得这面善的老头,其实还挺坏的,便略带惶恐地说道:“标下已因此事而成了大帅亲军的共同仇敌,袁公就绕过小子,不要再提啦。”
“哈哈哈,好好好,不提不提。”袁可立哈哈大笑,却旋又正色说道,“但有机会,别说以身诱敌,便是身陷敌阵,也尽管向老夫开炮。”
“袁公高义,实非吾等小卒所能及。”
重真由衷地深深一拜,却也立刻便又劝道:“然而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双存。标下等人恳请袁公哪怕再艰再险都要保重身躯,以图后计。”
吴三桂等人也都纷纷附和,便连卢象观与黄宗羲都深深一拜。
此言好歹让簇拥在袁可立身后的亲卫脸色好看了一些,张盘也偷偷地抹了把冷汗,抱拳说道:“若使袁公身陷敌阵,则末将必定已被敌军乱刀砍死。”
袁可立听他说得沉重,又瞥见手把手带出来的一众手下,正诚挚地望着自己。
那颗因为朝堂之上日益激烈的派系争斗,从而显得疲惫沉痛的心,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安慰,哈哈大笑道:“老夫也就随便说说,尔等不必如此。”
旋即,略一琢磨重真的那句——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双存。
袁可立深沉的老眼顿时一亮,便欣然看着他道:“听张盘来信说,你这大蝗虫其貌不扬,却诗词出众,妙语迭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远有信王大婚,近有炮.王莅临,某袁可立能在有生之年得遇此些事,已是不枉此生了呀。外边风大,吾等入府再叙,诸位,里面请。”
黄重真听闻袁可立话里话外都透着些意志的消沉,想起有关他的一些史料,不免有些担忧。
此时的大明,虽然越来越有内忧外患的趋势。
然而,辽东有袁崇焕牢牢守着辽西走廊,登莱有袁可立扼守登辽航道。
二袁并立,便如一把铁钳一般牢牢钳制后金,令其再也不复破竹之势。
此为对外,对内,二袁所率之关宁军与登莱军,便有如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牢牢拱卫着京师——外御内拱,必要时还可迅速勤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此,若袁可立辞官归隐,于大明这座大厦而言,便是失去了一根真正的栋梁。
与之相比,信王与周玉凰大婚的消息,仅仅令其古井般的心起了些许波纹。
这些波纹,也都是因为那个犹如清泉般甘冽的玉中之凰,今夜之后的温婉周王妃,一年之后的节俭周皇后,以及那个娇俏可爱的俏婢小伍。
否则,他便连半丝的兴致都欠奉。
“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啊!也不知道小伍怎么样了,听周奎那老头子说,周姑娘并未抛弃于他,信王也仍令其服侍王妃!”
这一夜,远在京师的信王朱由检,与温婉贤淑的才女周玉凰,在礼部司仪的主持之下,低调地于信王府内,举行了一个隆重而又节俭的中式婚礼。
谁都没有邀请,包括同为皇族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就连亲哥哥天启皇帝朱由校,本想携妻亲往见证的,但是考虑到魏忠贤的感受,又或许还有其他的考量,可能是为了保护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吧。
总之与张皇后一合计,便毅然舍弃了这唯一的出宫机会,只叫小黄门送了道祝贺的旨意,御赐了一些并不十分名贵的新婚贺礼。
一柄小巧精致的强弩静静地藏于其中,信王翻到之后,捧在手中,热泪盈眶。
皇帝都没去,魏忠贤自然更加不会自降九千岁的尊荣,去给一个小小的千岁贺喜,不过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送了一份薄礼过去。
得到信王拿到礼物之后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的消息时,魏忠贤更是忍不住一串阴恻恻的长笑,大手一挥,衣袖一甩,无比的志得意满。
权当是对这个贵为亲王却很识时务的犒赏,至此,便再次将这个十六年来终于有了一些存在感的皇室纯正血脉,给无视了过去。
信王大婚在皇室与官员之间,并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却在年轻而又普通的士子以及怀春少女之间,引发了一场轰动,每个人都恨不得以身代替那对夫妻。
人心都是善变善忘的,关宁少年黄重真的突然出现与短暂停留,终究犹如白驹过隙一般,因为这场轰动而被冲淡了痕迹,又或许说,是被刻意遗忘。
唯有很少一部分,在很少的一些时刻,才会想起那些惊艳般的诗词,尤其是在失落之时想起那一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影响与改变,终究还是有的。
夜半,喝了不少酒的新郎信王,终于挑开了新娘王妃的红盖头。
周玉凰略带羞涩地望着面前这张,犹如刀斧劈过的棱角分明之国字型脸庞,清澈的眼眸深处泛起一丝迷惘:“是他?不是他?”
虽努力克制,然眼前之白净与故作镇定,终究还是与脑海深处那张老是噙着一丝随意笑容的黝黑之脸,重叠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了她最为喜欢的小麦色。
喝过交杯酒,信王终于试探着伸出了那双合法的咸猪手,握住了王妃的纤手。
然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新娘没有刻意迎奉,却也于因为一杯浊酒而双颊酡红,因为羞涩而双目迷醉。
木生火,朱由检酝酿了十六年的烈焰因此而彻底地燃烧起来,十六年来首次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这一夜,犹如茧中之蝶的信王终于放飞了自我,贪欢一晌。
直至日上三竿,才因蓦然察觉迟了,龙精虎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望望在侍女的服饰之下弄妆已迟的王妃,便觉因为一夜鱼水欢而出落得更加水灵大方了,侧脸的肌肤吹弹可破,单是侧颜便美得不可方物。
不免暗暗得意,忍不住嘿嘿轻笑了两声,惹来一个娇羞温婉的嗔怪眼神,心底一阵火热。
耳听得侍女吃吃发笑,其中一个大胆的,更是眉目含春地瞟了他一眼。
但信王显然不会像乃父那样,做出连开二苞甚至更多的荒唐之事,收捏了一下心神,便配合簇拥上来的侍女,伺候自己梳洗更衣。
片刻之后,那个风度翩翩的白净信王,便又回来了。
这一夜,如雏鹰一般翱翔于大明东北角的炮王黄重真,坚决推辞了袁可立设在登州城内最高档酒楼的洗尘宴。
而是选择在巡抚衙门与他和他的亲卫们,以及闻讯而来的部分中上层文官武将,吃了一顿管饱的大锅糙米饭。
然后,又在袁可立的强烈邀请之下,就在巡抚厅堂设置茶桌,以茶代酒,推杯换盏,秉烛夜谈,纵论时局,无眠一夜。
一番简单的探讨下来,黄重真便知袁可立确为当世大才,国家栋梁。
加之又礼贤下士,推心置腹,没有因为他们只是一群少年大头兵而存有丝毫轻视,反而是频频请教力克建奴之法,令其大为感动,便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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