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7号, 十三周岁还差半个月的安文野,正式走进高考考场,成为一名高考生。
陈六福的药是真的有用, 这才喝了两副,已经完全退烧了, 吃饭也一顿比一顿香,只是安然不敢给她吃太多, 怕万一脾胃还弱暴饮暴食下去坏肚子,都是提着饭菜到学校门口等她。
不过, 为了缓解压力, 她还是去单位晃悠一圈, 不然整天就想着高考高考, 人都得神经衰弱了。
每当老宋笑她瞎紧张的时候,安然都无比庆幸自己只有两个孩子, 但凡再多一个,她都得搞出神经衰弱来。
自从查出火灾是王大力人为故意纵火之后,厅里商量了一下, 看她这几个月表现很好,在稳住正常生产秩序的同时还能极力挽回损失,也不好再给严厉处罚,只说按理来说即使是过年也该留领导班子的人留守,他们这样所有人都回老家的工作态度实属麻痹大意, 就给了全体班子一个警告处分。
处分期间是半年不得升迁或者调任,不得参与评优评先,另外再扣除三个月奖金,所有人心服口服。
当然,安然对工人, 也得处罚,虽然谁也想不到王大力进去仓库一趟居然就是为了丢一根烟头,谁也阻止不了他的作死,可集体就是集体,集体有损失,每一个个体都有责任。
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这种后果,以后做事的时候才能三思而后行。
班子相对来说家庭条件要好些,少领三个月奖金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普通工人却不一样,他们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喝,没了奖金光靠那点死工资是不行的。安然就在想,要怎么既少扣奖金又能最大限度的警示教育到工人呢?这是个难题。
她打算把难题丢给秦京河和孔南风,杨靖就算了,有名的“心慈手软”,得罪人的事干不来。
结果安然却没在单位找到他俩,一问钱文韬才知道,说是俩人上个礼拜请了假,去庐山旅游去了。
哦,江西啊,自从《庐山之恋》火爆全国之后,华国的老百姓耳朵里渐渐多了“旅游”两个字,经常是同事相约、爱人相约、家庭结伴出行,在海城京市等大城市还兴起了旅游结婚,这俩人还真是趣味相投。
安然这才想起,他们是跟她说过的,但最近她忙着担心小野的病和高考,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咋去的?”
“别提了,刚开始说是要坐飞机到京市去玩两天,再从京市坐火车到庐山,谁知道今年……大家都不敢坐飞机了。”
这一年,仿佛是航空飞行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印度航空、达美航空、日本航空等多家知名航空公司接连发生坠机事件,七八个月时间就有一千多人死于空难,想一想老宋跟小艾能平安归来,安然真是心有余悸,他们所有的幸运都用来坐飞机了。
“也是,那坐火车是有点慢,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看看他们手上还有啥要紧工作没做的,你和张秘书商量着处理一下。”
钱文韬眼睛一亮,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厂长心里他跟张秘书是一样的……心腹?
“好嘞,厂长您要不先休息一下?”
安然看看时间,估摸着再有一个小时,小野就要出考场了,她得开车回家去接老太太和老宋才行。正想着,忽然张卫东在门口说:“厂长,大门口有个女同志,说要找您,她说是你朋友,阳城来的。”
安然一愣,如果是阳城来的朋友,张卫东不可能不认识啊,“她说叫啥名字没?”
“张怡。”
安然一愣,这名字有些年头了,她要想一想才能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你让她进来吧。”
这么多年,安然其实已经快把这个人忘了,听说当年因为儿子的事两口子闹得不死不休,男人恨她不守妇道,婚前就与人通奸,她说男人是个无赖软蛋软饭硬吃,要让他把这么多年吃的吐出来……当时两家子是又打又闹,热闹过好一段时间。
后来男人被她送进监狱后,她又跟外面怀孕的小三分家产打官司,谁也不让谁,儿子死后她忽然觉着分到什么都没意义了,简直变了个人,班也不上了,啥也不干了,就整天抱着儿子的旧衣服又唱又跳。
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大方,多么有气质的女人啊,安然看着她那个样子,动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恻隐之心,没把她送进监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监狱还不一定收呢。就让她在外头有家人照料一下,至少不会饿死吧。
安然是个记仇的人,张怡怂恿教坏孩子,还伙同宋虹晓一起谋夺自己家业的事,她不可能忘记。只是,她也不想再看见她,没痛打落水狗已经是给小野积福了。
正想着,门口就进来一个清瘦的女人,脸色蜡黄,皱纹和斑点就像鹌鹑蛋的外壳,安然一时没办法跟记忆里那个白净气质女人对起来。
张怡苦笑一下,“你应该不认识我了吧?安主任,哦不,现在应该是安厂长。”原本的自信与淡定也没了,整个人下意识缩着肩膀,给人一种怯懦的感觉。
安然不知道接啥,她没落井下石,但也不想跟这个女人再有一丁点接触。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张怡语气虽然还凶巴巴的,但也没多说别的,“我来,是想当面感谢你女儿一下,了却我的心愿,可以吗?”
安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用,她一个小孩子,也当不起你的感谢。”
“她可真是个好孩子啊,当年头上的疤好点没?头发长出来没?”
安然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说啥,直接点吧。”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给人当保姆,看不起我儿子是个病秧子,看不起我的丈夫出轨,还幸灾乐祸我失去孩子……”
安然看着她逐渐赤红的双眼,心生警惕,“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曾经很佩服你。”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人人称赞的助理,帮我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让我每天回家有热饭吃,有热汤喝,还总是对我嘘寒问暖,充当一个好姐妹,好朋友的角色。
就因为你太好了,我把你当成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了我那么多的秘密,拿着我的信任,却教坏我的孩子,还谋夺了我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事业……
虽然想起这些还是会难受,但安然现在淡定多了,张怡她确实是手下留情的,作为她那么多年对自己陪伴的报答吧。
她一切遭遇都是咎由自取,安然没有推波助澜,也没有暗设圈套,只是把真相告诉她而已。
无论真心与否,毕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张怡看着安然,也有点动容,“那时候的你,佩服我什么呢?”
安然不想多聊,“不提也罢,回家去好好养病吧。”
见她始终不说,“我就当面跟她说两句话,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张怡的脸有点扭曲,可能是这几年一直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表情管理已经完全失控了。
安然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是彻底恢复神智还是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给张卫东使个眼色,把人送走。
下午,张卫东调查到张怡的情况了,小声跟她汇报:“听说是去年,忽然疯病就好了,能对答,能上班,现在还准备出家。”
“出家?”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以及是啥意思。
卫东也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他们邻居说,去年她说是去一个亲戚家,半路遇到那家人孩子,回来忽然就清醒了,一直说自己作孽太多,以后要好好赎罪,这样下辈子就能跟儿子重逢,赎完罪她就打算去出家……”
安然有点明白了,这是想通了善恶因果?这辈子受苦受难,所以打算下辈子再来一次吗?不过,她为什么就这么肯定人可以再来一次?在佛家的说法里,下一世还不一定是轮到畜生道还是人呢。
“她去了哪个亲戚家?”
卫东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吞吞吐吐。
“咋,还怕我接受不了啊,你说吧,我都受着。”
卫东犹豫一下,有点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厂长你听说过……配……配阴婚吗?”
安然一愣,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石兰人讲究个“面子”,尤其是很多年纪一把也没老婆的,或者小小年纪夭折的,活着没媳妇儿,死了家里人也会想着给配一个,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死尸比活人“便宜”。
尤其是到了男多女少,人口流出非常严重的时候,这种陋习更加受到了很多农村老光棍的追捧。有的村子或者宗族甚至认为一旦家族里出现一个未婚的人(魂),整个家族的运势和风水都会受影响,有时甚至出现举全村之力给死了的老光棍小孩子配阴婚的事。
说封建余孽都不足以形容,毕竟这不是单纯的封建思想,而是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石兰省作为重男轻女大省,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存在这种陋习,四十年后甚至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任何一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觉着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嘛,张怡的儿子,据说就是死之前,她婆家一家子给找了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说是等死后就给配婚……张怡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想跑到那家人家里去,路上看见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把自己疯病给看好了。”卫东是又恶心,又有点不解。
安然却知道,这哪是什么看好了啊,估计是受刺激了,说不定以前的疯傻就不是真疯,只是自己逃避现实,不愿接受儿子死亡的一种方式,将自我内心封闭起来,混沌度日。忽然某一天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就戳破了她的蜗牛壳子,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安然说不上同情,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不打算再过问张怡的事。小野上午的语文考得还不错,出考场的时候小姑娘斗志昂扬,吃完爱心餐不算,还闹着要喝汽水,老宋惯她,给买了一瓶,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坏肚子,毕竟感冒还没彻底好。
“那户人家厂长也知道。”张卫东又幽幽的来了一句,“就是上次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刘雨花。”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答应给张怡儿子配阴婚的是刘雨花?”
“对。”
安然怔了怔,忽然想起严厉安说过,据刘雨花交代(诉苦),刘家人不把她当人看,一直非打即骂,还担心她早死,捞不到好处,把她早早的配了阴婚巴拉巴拉,反正就是她的犯罪都是情有可原。
当时安然以为是她为了脱罪瞎编的,此时一想,还真有可能。
为了钱,刘家人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以前觉着刘美芬坏,可刘美芬不能再作恶的时候,邪恶的事依然在发生。
如果刘雨花现在被这样迫害,那上辈子的小野是不是也……这样一算,小野受的磨难更多,她不弄死刘家人都不姓安了。
安然追出去,结果没追上张怡,她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走了。至此,安然更加坚信她前几年是通过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不然一个脱离现实社会多年的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熟练的乘坐交通工具?
更何况,她还能一个人找上刘家去,那没点真能耐安然是不信的。
所谓的受到刺激而清醒,估计也是遇到刘雨花跟她嘚瑟自己重生的事,给了她希望,以为只要还完罪孽下辈子就能再来一次,再跟她的儿子相见。
安然作为一个“享受”到重生“福利”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说如果真有来世,希望她能真的有个好归宿,改邪归正,小军也能健健康康的。
***
下午考的数学是小野的强项,一出考场就蹦跶过来,跳起来想要搂安然的脖子,“妈你就不问问我考得咋样?”
安然心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满分呗,要不是的话肯定就不是这个表情了。“行了,别骄傲啊,明天还有呢,晚上想吃啥?”
小野总是突发奇想,“涮羊肉可以吗?”
安然抬头看天,“三十度啊小妞,你能吃得下去?感冒也没好全乎,等几天吧。”
小野扁扁嘴,又去缠老宋,撒娇卖萌乞讨,就是要吃羊肉。平时几乎是有求必应的老宋,今天也破天荒的拒绝,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她又去求姥姥,姥姥也不敢答应啊,又被她磨得没办法,“然然你看孩子这么想吃,不如就……”
“妈你别上当,她就是故意撒娇的。”平时可不这样嗲声嗲气说话。
小丫头鬼灵精怪,学坏了。
老太太不赞成然然的话,更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啊,“那要不,姥姥给你烙羊肉馅儿饼吃,怎么样?”
小野一下就高兴了,搂着她故意说:“哎呀我就知道这世界上就姥姥最爱我,老宋和小安啊,就是嘴上不爱,心里也不爱,我就是个多余的哟……”
安然白她一眼,臭丫头,油嘴滑舌,阴阳怪气,长本事了,屁都不想给你吃。
但路过菜市场,她还是下去买了两斤瘦羊肉,半斤韭菜,一个洋葱,又去干料摊子上称了二两胡椒粉,羊肉馅儿饼这几样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把韭菜换成香菜的话会更香,只是老宋不爱吃香菜。
回家,母女俩聊着闲天,一个剁羊肉,一个切韭菜和洋葱,厨房还显得拥挤起来,面发好,把韭菜碎和洋葱碎跟羊肉拌一起,打俩鸡蛋,加上胡椒粉和盐巴,饼皮做好,一包,放锅边烙上。
小野中途跑进来好几次,就眼巴巴看着那馅饼一个个贴在锅边上,流口水啊。
这几天生病全吃清淡的,她能不馋吗?
饼子还没出锅,包文篮的电话又准时打来了,问妹妹考得怎么样,他们在家吃啥,有没有好好奖励妹妹。
小野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里拿着两块馅儿饼,吃得满嘴流油,“哥我们吃羊肉馅儿饼哟,表皮金黄焦香,馅儿又鲜又香,简直能让我吞下舌头,一口气吃了三个……”
文篮被她馋得直咽口水。
“哥你等一下,我去拿第四个哟。”
手刚伸过去,就被老宋把烙饼筐子端走了。
于是,电话粥就变成兄妹俩对父母的花式吐槽。
今年因为多家航空公司出问题,他们的课业一下繁重起来,已经结束地面教学,准备开始学习空中领航和航空气象、仪表程序,任务非常重,说是暑假只放一个礼拜,他不打算回来了,就等着妹妹去呢。
他跟其他人一样坚信,妹妹肯定能考上燕京大学数学系。
当然,未来的燕大数学系高材生现在还是只小病猫,因为不知道不忌嘴会不会导致发烧反复,这一夜,安然给她量了两次体温,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三个大人将她送进考场,这才各司其职,上班的上班,做饭的做饭。因为上次的火灾,有些棉花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使用化学染料处理之后倒是看不出来了,也不影响棉织物属性,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东风纺织厂的棉花是黑心棉,不保暖不说还有毒,一传十十传百,有几个本来快成的单子都给黄了。
下午,安然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去库房看看,成品已经有好几吨积压了,要是再卖不出去,一到书城的雨季,阴雨连绵,就会有霉变的风险。
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
底下工人想得挺简单,说反正是布,卖了就行啊,大不了便宜点卖,总之换成钱就能给大家发工资。
是的,因为现在单子少了很多,这厂里奖金也肉眼可见的少了,虽然跟其它厂子比起来还是不错的,但在拿惯了高工资的东纺人眼里,这收入骤减啊。
不仅工人着急,安然其实也着急,但她知道再急也不在这三天两天的,得先等小野高考完,她才能甩开膀子干。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一到仓库,管库房的老李就上来叨叨叨,拐着弯的问她找到销路没,这么多纺织品堆在仓库里是东纺从未出现过的情景,既得防火又得防潮,还得防虫蛀,搞不好损失可就大了。
老李是个好老头,很负责任的老工人,以前一直在精梳车间,后来安然允许大家申请调岗,把身体条件、视力条件和文化程度不合适的工人换到简单的岗位,工资虽然低了,但厂里放心,工人也乐意。
“老李叔你别急,就多放几天,坏不了。”
老李咂吧咂吧嘴,欲言又止。
安然知道他要说啥,工人操心的是有没有奖金发,可她还得担心供需关系的改变造成的价格跳水。
谁都知道只要把价格降到足够低就能处理出去,可这样大批量的超低价产品涌入市场,是会造成同类产品价格波动的,而且是大幅度波动,这个夏天正是全国物价普涨的时候,忽然出现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状况可是很棘手的。
国企的存在不仅仅是创造经济价值,还有稳定物价的社会责任。
所以,到底要怎么处理,她还没想好。
“厂长,有人找。”卫东来到仓库门口,显得挺着急。
安然赶紧出去,“这次又是谁?”
“严副,说是有急事。”
严厉安在她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水一口没喝,显然也是等得着急了,“小安你可来了,有个事还得麻烦你。”
安然示意卫东先出去,这才正色问:“是不是刘雨花的事?”
“正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嘴里还有东西没吐出来,咱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效果,现在的情况是,她提出要求,交代可以,但必须你去见她一面,她有话要对你说。”
严厉安以商量的语气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去,反正现在可以确定的犯罪事实也足够让她判无期了,只是有些事情,上头还是想弄清楚……”
到底她还跟哪些势力有勾连,到底出卖了多少秘密,她收买的线人到底还有哪些,这些事必须一次性调查清楚,连根拔除。
安然了然,“那行,现在就去吗?”
严厉安一喜,但也怕她其实不想去,是碍于他的面子才这么说,“小安咱们这关系多的不说,你不用勉强的。”
安然笑了,“我不勉强,走吧。”
她也想看看刘雨花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顺便还想问问,她安然还有哪里对不起她?让她上辈子搞死不说,这辈子好不容易她自己重生了,不是想着把身体养好,做一个健康的快乐的正常人,而是变本加厉的反社会。
为了方便她们说话,严厉安给她们安排一间单独的小房间,刘雨花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身前,一张猕猴桃脸更黄更青了,浓重的黑眼圈十分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续熬了一个礼拜……可安然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严厉安,这段时间她可是睡得很香的。
安然一下就猜到——她的肾病又严重了。
肾不好的人,即使睡得再好,也很容易生黑眼圈,眼睑水肿,泡肿无神,上辈子安然一直花重金给她买进口药,做血液透析,很少有这么严重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双泡肿的眼睛,安然心情有点复杂,这也曾是自己费劲心力,掏心掏肺养大的孩子啊,她咳一声她就紧张,要是哪天看见黑眼圈严重她能紧张得一整天都提心吊胆……跟现在的小野一样,她们哪怕一点点不舒服,当妈的都会放在心上。
“来了,你让他们都出去,不然我什么也不会说。”刘雨花看着严厉安,沙哑地说。
严厉安看了安然一眼,见她颔首,这才把人撤走,但也没走远,守在门外,一旦室内发生什么能保证第一时间进来。这时候还没有监控普及,但门和墙上都有玻璃,外面可以看见里面。
安然坐到刘雨花对面,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安然?”刘雨花的声音像从一把老旧的行将就木的二胡,她的病情一旦加重就会这样。
安然沉默。
“告诉你吧,我是你的女儿,上辈子我是你呵护在心口长大的女儿,我的真名叫宋虹晓,跟宋致远一个宋,你知道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安然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都是事实,可对于害死了自己的凶手,安然也没什么好圣母的。
当然,刘雨花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自己弹了弹指甲,“你似乎不意外?”
“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你,你也跟我一样是重生的,对不对?早在十三年前你就重生了,所以逆天改命,我说的对不对?”
安然依然不说话。
“因为你重生了,所以刘美芬没把我换给你,让安文野偷走我的人生;因为你的重生,你没跟宋致远离婚,还找到了你的母亲和外甥,同时当上村干部,工会干事,女工处主任,再到现在的国营大厂厂长……因为你的重生,你拯救了石万磊一家,救下了李小艾,宋致远也没有犯错,一路高升……嗯,让我数数,你改变了多少人的性命呢?十个,还是二十个?三十个?”
十三岁的女孩,眼里露出的是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阴狠与疯狂。
“你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可是你为什么要改变我的呢?就不能放过我吗?不要聪明,不要美貌,我就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想要爸爸的疼爱,想要一个爱我入骨髓的妈妈,想要一个无条件护着我的哥哥,想要一群有权有势的优秀的好朋友,我有什么错呢?”
刘雨花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猩红,“你说过的,任何人都有憧憬美好生活的权利和自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不配吗?”
“我为什么不配?你告诉我!”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严厉安想要进来,安然冲他摇头,幸好外头基本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能看见她疯狂的表情。
安然叹口气,盯着她的眼睛,“你配,你跟小野一样,本该配得上这时间所有的美好,哪怕上辈子发现你不是亲生的,我也没想过要剥夺你拥有的美好,从没想过。”曾经,我的肾都为你准备好了,可以把命给你。
一个母亲对你最好最纯粹的爱,你都拥有了,可是你还是不满足,不知道珍惜。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
安然哽咽,“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儿,她在代你受罪。”那些磨难,本不该我的小野承受。
不过,心软那是对小野,对着这个疯批,安然非常平静,平静得甚至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难道你以为,为了保住你的既得利益就要眼睁睁看着我的亲生孩子受苦?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小野的妈妈。”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这种无视比怒骂更让刘雨花受不了,“可你是我的妈妈!”刘雨花几乎是在尖叫,像一个争宠的小孩。
可是,安然没办法把她当小孩看了,小孩做不出毁了她的事业,气死她,骗得老宋倾家荡产,还想要淹死小野的事。
这是恶,纯粹的恶,不是任性。
“刘雨花,我都不想叫你宋虹晓,因为这是对老宋的侮辱,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能成为我的女儿,那是刘美芬错换了你们,是错的,不该出现的事,你知道吗?”
刘雨花冷笑,“说来说去,你就是看不上我呗,觉着我没你的亲生女儿漂亮,没她聪明,还没她健康。”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青黄的脸颊滚落,“可是,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要安文野那样健康的身体,想要淋雨不怕感冒,想要玩水不怕发烧,想要吃遍学校门口的‘脏东西’……可是,上天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她低着头,耸动着肩膀,先是呜呜咽咽的哭,哭着哭着又笑,声音嘶哑得像一把古老的生锈的铁锯,哭得人心里毛毛的。
安然静静地看着,已经懒得再说一个字了。
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往小野身上引,压根不会想想自己曾对她的付出。
安然看向门外的严厉安,不耐烦已经藏不住了,只想速战速决,她的小野还等着她接呢:“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好好把自己知道的、干过的坏事都交代清楚,只要好好表现,以后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至于是二十年后还是三十年后,就看你命有没有那么长了。
“重新做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下病危的人吗?如果那也算人,我愿意跟安文野交换哦。”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让安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撒谎跟自己要钱去买橡皮时候,也是这样的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重生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安然心头一动,“为什么?”
谁知刘雨花却是吐舌一笑,像个真正的十三岁的古灵精怪的女孩一样,俏皮地说:“嘿嘿,我不告诉你,我可以把我所有做过的事都交代,可我就是不告诉你这个。”
安然心里一直毛毛的,一方面是刘雨花的疯批,一方面也是她发现,刘雨花好像是在算着时间,等时间?因为她的眼睛时不时总是看向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下午四点过十三分,距离小野出考场还有十七分钟。
按理来说,上辈子她一直做阿飘,世间万物哪里都能看见,就是一直看不见她们,她曾经抓心挠肝想知道她们的结局,不知道小野有没有顺利生下孩子,她说生了孩子以后会去找她的……不知道宋虹晓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寿终正寝?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拿着她那么多钱,想要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要是能好好活下去的话,按理来说不应该还这么恨她,这么恨小野啊。
安然心里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但下一秒,刘雨花忽然说,“妈妈,我想再叫你一声妈妈,你能再叫我一声‘晓晓’吗?像每一次医生下病危我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手说,‘晓晓别怕,妈妈在’……这一次你也陪着我,可以吗?”
安然不知道她耍什么花样,但对小野的担心已经盖过任何情绪,她准备开门出去,只是回头冷冷地说:“你要我陪着你,那谁陪我的小野?”上辈子她被羞辱,被折磨,无数次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谁来陪着她。
对不起,就是死,我也要让你孤独的死,因为你不配。
“好,那你就等着后悔吧,我在底下等你……们。”原本还哭得惨兮兮的刘雨花,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淡到诡异,安然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你现在跟我说还来得及。”
刘雨花看了看挂钟,“来不及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无论安然怎么叫她,她也充耳不闻,甚至脚跷二郎腿,哼唱起歌谣来:“你出大剪刀,我把拳举起,巴掌伸出来,大家比一比……”
这是安然小时候教她唱的顺口溜,没有什么现成的调子,就怎么顺口怎么来,小野关于石头剪刀布的最原始的概念就是从这首歌谣开始的。
两个人,她都教过。
就这样吧,她只想马上见到小野,一定要见到她。
严厉安跟她说了什么,安然也没注意听,只是机械的上车,发动车子,严厉安看她状态不对,不敢让她开,换自己过去,可开了一段,她就焦急地问几点了。
“四点过十七。”
“还有十三分钟,快点,能不能开快点?”
可这里离八一学校本年就远,哪怕平时正常速度也要开二十分钟。
“几点了?”
“四点二十五。”
“再快点,小野就快出来了。”
严厉安心里也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到底怎么了小安,能跟我说一说吗?你跟刘雨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安然不说话,她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刘雨花那句“来不及”了,她在下面等她们,无疑说的是小野和她,这个刘雨花到底在玩什么花样!疯批一定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的,她嘴角的疯狂不像是装出来的。
“二十九了,但……前面好像出车祸了,有个骑自行车的被拖拉机撞了,正在处理,预计要一刻钟……”严厉安话未说完,就看见安然迅速打开车门,徒步狂奔。
安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跑快点再跑快点,这是最重要的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今天考完小野就是个大姑娘,可以走进她喜欢的大学,钻研她喜欢的数学……穿过十字路口,再跑一段八百米长的马路就是八一学校门口,交卷铃已经打了,小野走出来应该要三分钟左右。
安然觉着,自己一定可以跑到的。
可是,路上不下心撞在一辆自行车上,她跌跌撞撞跑了几步,骑车的人想来扶她,她眼睛只看着学校门口。
那里,小野出来了,环顾一圈没看见熟悉的车子,嘟嘟嘴,正准备自己背着书包走到马路对面,忽然一辆拖拉机冲出来,直直的奔着小姑娘而去……
安然目眦尽裂,嘴里喊出“小野”两个字,眼前就像放电影时出现的慢镜头一样,拖拉机的每一个齿轮,每一缕柴油烟都分解得一清二楚。小野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呼唤,想要转头看她,可是拖拉机就这么压过来了……
安然眼前一黑,只听见拖拉机紧急刹车,人群里传来惊呼,有人高喊“出车祸了让一让”。她像忽然失明了一般,只看见模糊的人影慢动作回放,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身高,她想找小野,想去把她抱起来,她现在一定很疼吧……这个小姑娘从小最怕疼,却最勇敢,总是能咬牙忍住,可是这次肯定忍不住的。
那得多疼啊,她的宝。
……
“小安你怎么了?”严厉安扶起她,看向不远处学校门的车祸,“你别在路上站着,先去一边休息,我们要先把那个女同志送医院,她为了救小野受伤了。”
“救小野?”安然原本忽然看不见的眼睛又亮了,“我的小野呢?她在哪儿?”
“你放心,她没事,正忙着抢救那个女同志。”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脸色蜡黄,一脸斑点的女人,上午她还说想亲自对小野说一声谢谢……是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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