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的人怎么迎接贵客, 陆悬鱼是听说过的。
比如鞋子也不穿,腰带也不系,发冠当然更不能戴啦!整个人显得越匆忙, 越急迫, 对客人的礼遇就越高。
陆悬鱼曾经和黑刃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这是在现代,是不是我最好是穿着睡衣, 披头散发,嘴里还叼着一柄牙刷, 匆匆忙忙地就跑去开门迎接, 这个效果就拉满了?】
【想什么呢?】黑刃就很嫌弃,【那还能见人吗?】
……怎么就不能见人了呢?她取快递时就这幅尊容来着啊。
后来她进一步系统化学习这些士人语言,知道了跑出来迎贵客时,整个人最基础的仪表还是要有的, 你得讨人喜欢,然后再表露出你的真诚与热情。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门了!
乡府门口停着几架轺车, 有人正在下车,其中有头发乌黑的, 有半白的, 也有白发苍苍的。
她搓搓手,准备上前时,又停下了。
【你准备现在脱鞋吗?】黑刃很是吃惊。
【下台阶时匆忙,】她有点尴尬, 【顺脚就穿上了。】
体质、敏捷、力量全线超出正常人水平后,是这个样子的。廊下只有一双布鞋, 又不是上朝时穿的靴子,她的脚下意识伸进去就穿稳了。
现在一路快要跑到门口了,才想起来。
一位不知道哪个县的使君已经走下轺车, 抬头看她了。
司马懿已经恭恭敬敬等在门口,回头看她。
就连那群跑过来堵她的农民都四散开,围成一个半圆,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大将军。
大将军突然出脚向一旁,轻轻地甩了一甩。
要说就不愧是号称有项王之勇的身手,幅度不大,角度刁钻,线条流畅,那只鞋轻轻松松地就从脚上滑了下来,落在一旁种了菜的小园子里,正正好好盖在一颗冒头的菘菜上。
……门口静了一瞬。
偏偏大将军什么也没意识到,很坦然地只穿了一只鞋走到门口,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在下久闻三位高尚之名,洁清之节,今日得见,果慰平生……”
半圆里的三位使君一起愣愣地看着她。
“将军说得真好,一套套的!”
半圆外的百姓嘀嘀咕咕。
“三位使君远路至此,将军何不迎进府中?”
司马懿咳嗽了一声。
她将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客气话背了一半,没背完,有点不开心,悄悄瞪了司马懿一眼。
但白发苍苍的那个使君就没忍住,开口相问了。
“乐陵侯当真闻得老朽名姓?”
她眨了眨眼。
论理亲兵通报时应该带上谒——也就是木条削成的名片,她仔细看一遍再出门的,奈何想装一把礼贤下士,就没仔细看。
气氛一时非常尴尬。
【我好像说错话了。】她捅了一下黑刃。
【虽然说错话了,】黑刃仍然很快乐,【但嘴还是挺甜的。】
大家落座了,司马懿的眼睛悄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坐在这里的人都不穿鞋子了,大将军看起来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她甚至悄悄从袖子里掏出那三根谒,瞄了一眼。
“原来是三位使君啊!”她用很感慨的语气说道。
……一张嘴还是很显眼。
三位县令显然都是精于人情世故之人,此时脸色已经很平静,从刚一下马车,被大将军超乎寻常的社交技巧撞得晕头转向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听她这么说,白胡子老头儿笑眯眯点点头。
“今日特为将军而来。”
“哎?”
司马懿又咳嗽了一声。
她赶紧反省了一下自己刚刚呆头呆脑的反应,很恭敬地问道,“未知使君有何见教呢?”
……司马懿咳嗽不动了。
寻常寒暄当然不是这个风格,要聊一聊郡望,聊一聊治学,聊一聊三县的风土人情,然后再转到正题上来。
寒暄总被大将军当做废话,很是厌烦,但你不寒暄怎么摸索出他们的性格情绪以及来这里可能的目的,从而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把握主动呢?
你开口三句半就进入正题了,就很容易显得你没有耐心,那对方观感如何你怎么知道?接下来怎么极限拉扯,怎么借力打力见招拆招呢?
司马懿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不显,沉稳地端起一杯茶,准备先呷一口,冷眼揣度这三人神色,再从旁襄助将军——
老头儿从怀里掏出一个丝帛袋子,用枯瘦的手从中取出了金灿灿的小铜印,送在她面前。
“此为乐昌令印,”他说道,“今日交予将军,从此乐昌兵马钱粮,皆受将军节制。”
花白胡子和黑头发也各自取了自己的印绶,置于席上,送在她面前。
“砰!”
所有人都看向陆廉下首处那位青年文士。
青年文士在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拭席子上的茶汤。
“仲达年纪尚轻,一时不够沉稳,让诸位见笑了,”大将军客气地说道,“咱们继续说。”
“听闻平原公与将军兵进河北时,老朽原以为河北生民又将逢水火之罹,不意将军却并非流言中人。”
“哪种人?”
老人摸摸胡须。
“世人称赞将军,常以项王白起作比,将军岂不知么?”
她忽然悟了。
项羽是什么样的人?
白起又是什么样的人?
名将要靠战场淬炼出声名,这声名以血火铸就,自然压迫众生——这是黑刃的说法,很文艺。
不那么文艺的说法就是,仗打多了,心也就变硬了,无论是看敌寇,看降卒,看百姓,都生不起温柔以待的心。
但这甚至也不能怪罪到那些将领身上,想一想,他们也有器重的部下,也有珍视的乡邻,那些被他们放在心上的人不也一样会被扔进战争的熔炉里吗?
与袁绍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光是柘城一战,陆廉就送掉了多少士兵的性命呢?
那一个接一个曾经满是烟火气,却空置下来的兵营,那一册又一次涂了朱砂的名册,还有征发民夫男女上战场的绝境挣扎,在她心中难道不会落下痕迹吗?
她的心被一声声的哀恸洗刷后,留给河北生民的会是什么?
——是秋耕的田。
当轺车驶过这座破落土城时,大片田野上泛黄的杂草被无情地锄掉,翻出了新鲜的泥土。
有耕牛在前面走,有农人在后面吆喝,有妇人荆钗布裙,来田中给自家男人送饭,还有人在忙着吵架,面红耳赤,最后相约要去乡府,请将军给他们分一个青红皂白出来。
——将军怎么能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呢?
——嘿!她不仅管,她还管市廛上的商贾缺斤少两之事!
——她还管老母猪下的崽子怎么分配!
他们叽叽呱呱地在那吵,粗粝的声音飘到比他们想象中更远的地方,招来附近的人,上到县令,下到流民,都想跑过来看一看。
看看这片重新洒下种子的田野,也看看这个崭新的大汉。
有人耕种,也有人掘地三尺。
吕翔吕旷兄弟投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邺城,引起了一片震动。
兵马不多,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毕竟吕氏兄弟是代表袁尚出征,兵不血刃直接投降就狠狠抽了袁尚一个耳光。好在袁尚对他们虽然信任,但也没有特别信任,没说将自己的麾盖给他们再附带一个假节钺,将局面搞得更不可收拾,但他还是破防了。
信使飞马进邺城后不足一炷香的时间,甲士就砸开了吕府,将里面的每一间房屋,每一口水井,每一片砖瓦都翻了个底朝上。
他们找到了一些瑟瑟发抖的仆役,还有几个抱团哭泣的姬妾,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了。
吕旷吕翔的老母妻儿,早就都偷偷运出城了!只有年轻的主君还被蒙在鼓里!
消息传回袁尚的耳中,他在一室的狼藉中静了片刻。
“城中还有许多阀阅世家。”他说。
荀谌皱起眉,“主公何意?”
“老母神思烦闷,”他说,“孤想要选一些女眷与稚童入府……”
“公子慎言!”
一声厉喝,终于将袁尚从混沌的暴怒中拉扯出来!
可他整个人仍然是颤抖的!他青黑色的眼圈,苍白的面颊,杂乱的眉毛,都在颤抖!
“友若先生,友若先生,”他仿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们都叛了我么?”
“刘备已攻下什么城池了么?”
“不曾,”袁尚立刻回答,“濮阳仍为我所据,刘备不过孤兵。”
“既如此,公子何惧之有?”
袁尚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睁圆了,望向外面。
荀谌也跟着望过去。
天边悄悄升起了火烧云,半边天空都在夕阳的余晖下熊熊燃烧,绚烂明艳,华美得就像过去的袁家,也像过去的他。
崭新的大汉已悄悄升起,留给淮南袁家的只有这一片江河日落。
袁尚被自己心中悄然升起的念头吓到了,但只有一瞬。
下一刻,有仆役悄悄走到门边:
“主公,曹公拜访——”
袁尚突然站了起来,脸上泛起兴奋的猩红,“假父果来救我!快请!快请!”
他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忘记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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